说实话,我并不讨厌郎先生,他没有什么地方可招人讨厌的。他很有钱,大方而得体,对我一直也很尊重,但是他内心里对我却潜藏了那样的企图,便让我很反感了。躺在床上,我仍时时感到委屈和不平。为什么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会对一个年轻姑娘产生那样的想法呢?不就是因为你有钱吗?抑或在你的眼中我终归不是个正道上的女人?我流下了眼泪,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于强,忽然间也想到了那个我曾经居住过的东坞村;郎先生说他就住在东坞村的村边上,是个很大的宅子,还是他九十年代初盖的,他一个人住着很空旷,也很冷清。但我想到的是东坞村的中心位置那个圆形的、铺着地砖的空地,村里的人在那里扭秧歌、跳舞;跳各种舞,那也是在晚上,看得人好眼馋,好羡慕;那里没有交易,没有丝毫的商业性质,全然是一种自由的抒发,是闲情与满足的表露。
我的山村,我的父母,我的乡亲,我的于强,我们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和他们一样?我们同样是农村呵。
就在这样的委屈和不平中,又过去了一个多月。
冯姐一天忽然拉住我:“你就坐在这儿,一会儿郎先生来。”
我说:“来了我也不陪。”
冯姐说:“丽丽你别装嫩好不好?这么长时间了,人家把你怎么样了?你如果由着性子来,就别在这儿做了!”
“不做就不做。”我说完,站起身就走。
回来之后,我对阿珍说了。关键时刻,阿珍还真是我的好朋友,她说:“既然这样,你到‘红顶天’去吧。”
我说:“你要陪我去。”阿珍说:“好好,我陪你去。”
“红顶天”是个夜总会,光它的舞厅就比“金色丛林”大,宾客也比“金色丛林”多;那些客人也更有钱,这可以从门口停的汽车看出来。“红顶天”是每天一结台费,无论多晚,你必须把你的台费当日结清。同时,这里也粗放得多,客人的可允许度简直大得没边,无论怎样,总是小姐没理。阿珍和这里的管事的都认识,她简单介绍了我,然后在这里赔了我两晚,又嘱咐了我几句,便回“金色丛林”去了。
我再也享受不到与郎先生在一起时的清淡如水、和自由自在。郎先生可以在一旁看着我,让我一个人尽情地跳;他看着,对他来说似乎就是一种幸福。
然而我也没有了郎先生带给我的压力、以及屈辱、甚至厌恶。
但是我在“红顶天”还没有做到一个星期,郎先生便出现了,他竟然追到这里。
我想,阿珍肯定不会说,定是冯姐告诉了郎先生,不然就是郎先生自己揣摩出来的。谁知道呢?
“迟小姐!”他从台阶上走下来,似乎早已在这里候我多时。
我下了摩迪,给了车钱。此时,我该怎么办呢?既要不失礼貌,又要尽量甩开郎先生,起码不再给他任何开口说那样话的机会。
我敷衍道:“郎先生,您好,好长时间没有看到您了。”
这话一出口,我便后悔。愚蠢,而又自作聪明!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果然,郎先生说:“迟小姐,不要这样子。在‘金色丛林’你明明每次都看到我了……今天能够等到你,实在不容易。”他一点也没有恼的意思,依然笑容可掬。
没办法,我又和郎先生并排走进了“红顶天”。我总不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立刻逃掉吧。
我们找了个座位坐下,他点手叫服务生。我不理他,也不阻止,他爱要什么要什么,我不吃也不喝就是了。此时我真盼望突然发生什么事,让这场合一哄而散。但能发生什么事呢?比如,管事的把我叫走,让我去陪另外的客人,哪怕是强迫性地也好。
郎先生为我要了热牛奶,他要了一杯红茶。
郎先生说:“迟小姐,你是不是误会了?一个多月以前,我的意思只不过是向你表露了我的一种心境,一种想法,充其量是向你征得一种可能性……丝毫没有让你屈从的意思呵。”
听得出来,他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说得极认真、也极坦直。脸上虽然挂着笑,眉头却微微皱着。
我说:“郎先生,您应该明白,根本就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我虽然是山里人,虽然穷……”
郎先生摆摆手:“不必说了,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会遭到拒绝的……但是迟小姐,你完全可以拒绝我呀,大可不必恼火,就此疏远了我。”
我吱唔着,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说:“我没有疏远你”,口不对着心;如果说:“我就是疏远你”,又不忍说出口。
“好啦好啦,”郎先生示意我喝牛奶,“如同我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发生……迟小姐,我们是不是可以继续做朋友?是不是可以继续跳跳舞、说说话?这里不好,还是‘金色丛林’好一些。“
我说:“只要您不再有那样的想法,当然可以。说实话,郎先生,我很珍惜我们以前的那段时光。”
“珍惜就好、珍惜就好……”他又是满脸笑容了,“珍惜是非常重要的。迟小姐,相处长了,我总觉得……那种可能性不见得不存在……”
见鬼了,他又来了!脸皮真是厚。我板起脸,把头扭向窗外。
那一晚,在“红顶天”,我又陪郎先生跳了舞,然后又说了话。他没有再提关于“可能性”的事,我也把一肚子的不快压下去。无论他说什么,我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他。
但是我终觉得不好了,他现在不再说,但迟早还是要说的。他就像一条老而粘糊的大虫,纠缠着我,又像一盆温温的,但里面又埋藏了炸药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炸开来。他有钱,是个大款,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与其早晚会得罪他,倒不如趁早走掉,像个被追踪的犯人那样走掉。直走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回来我又和阿珍说了,阿珍还是骂了那句:“这个老拍!”
阿珍和我商量,说索性去“真大王”吧,那样就更远。可是,郎先生离得远了,我也离得远了,那里靠近三环路,摩的进不去,做出租一去就是十多块,来回等于台费没了。要租房呢,那里寸土寸金,怎么租得起!
我开始想家,想于强,想父母,越想越感到委屈、感到郁闷,感到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一天,阿珍忽然又对我说:“丽丽,你不用灰心。你发现了没有?凡是带‘丽’字的;你也别管是哪个‘丽’字,反正名字里有个‘丽’字,全能红!全能成名!你看呵,巩俐、凯利、孙俪、袁立、周丽,还有最早的一个模特叫彭琍,后来的叫马艳丽,不全是大明星?哎呀呀丽丽,我们以后还要仰仗你的大名哩!”
我知道阿珍是在鼓励我、安慰我,便说:“谢谢你,阿珍。”
阿珍却说:“你不相信是不?告诉你,还有一个蒋雯丽,是不是也红得发紫?”
恰在这时于强来了电话,果然打的是阿珍的手机。阿珍够朋友,说她和我都是某饭店的服务员。我也不再客气,便用阿珍的手机给于强回话。
于强说:“你答应春节以后回来,又好几个月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带着情绪:“没是没非的干嘛非让我回去?我没挣钱吗?没寄回钱吗?”
于强说:“你别那么想,是老人们惦记你,不放心你……”
我鼻子一酸,说:“我爹妈不放心我,你就放心……”
于强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了?说话鼻子囔囔的。”
我说:“死了你也不用你管……”
于强喊起来:“雅丽,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好,不用说了,我现在就动身去找你!”
我猛地冷静下来,说:“你不用来,我也没挨别人欺负,只是有点小小的感冒。”
于强呼出一口气,说:“看你,都夏天了还感冒。还是回来吧,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也不行。”
停了停,我认真地说:“于强,我是想回去。”
于强很高兴:“这就对了。哪天回来,再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
我的确是认真的,这次没有说谎,也没有搪塞于强。父母想我,我也想他们。春节没有回去,现在该回去了……
我只告诉了阿珍,和阿珍道了别。在一天清晨,我一个人悄悄地去了车站。
再见了,阿珍。
还有郎先生……
回家吧,一年多的时间,尽管我处处小心谨慎,但还是磕磕绊绊,险些伤身。真的该回去了,这里终归不是我的世界,特别是我一个人,不适于在这里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