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车,途径紫荆关、辛各庄、浮屠镇、在韩家台下,大约四百多公里。然后再坐一个多小时的手扶拖拉机或三蹦子车,便可到达我们井儿峪村的山脚下了。当我从韩家台下车的时候,于强赶了一辆马车,还有一位村里的大叔,已经在那里等了我好半天。
一年的时间里,和于强只通电话,只听声音,现在看见于强,发现于强瘦了,也劳糙了许多。我不禁心里一阵酸楚,不只为他,也为我,也许当初我们就不应分开。
于强仔细看我,说:“上车吧。”
此时的我,已将披肩发盘起,一块纱巾罩着脸,面孔也白,俨然一个从城里到乡下去的妞儿!
马车上有一堆空麻袋,也有几只荆条筐。我问这是干什么用的,你们干什么去来?那个大叔告诉我,他们是去县城里卖杏仁儿回来,也装了几筐杏儿,但杏儿几乎卖不掉,只把杏仁儿卖了,杏儿几乎是白送给了人家。
我心里忽然暗叫一声,不好!竟然又是掳山杏子的季节了!我回来得真不是时候,这之前竟没有想到……倒楣。
马车一路颠簸,走了二十多里地,最后停在了距我们村不远的山脚下。
这里有个很大的院子,院里有石头和土坯新盖起的三间房,房顶是石棉瓦,简单、凑合。我又看见,院子里有大块的塑料布,上面摊晒着白花花的杏仁儿;再看屋里,也码放着成袋的杏仁儿;旁边是一张床,床边有磅秤,还有吃饭用的盆碗锅灶之类。那个大叔说,这里就是杏仁销售点儿,而他就住在这儿;并且他和村里另外两个人都是这个又管收购、又管销售的小组的成员。于强呢,则是他们的领导。大叔很高兴地说想不到今年的山杏子又是个丰收!杏儿没人要,但杏仁儿卖得非常好。
牲口进了棚,喂上了草料。于强推起一辆自行车,把我的箱子和包儿放在车上。我和大叔告别,和于强并排走着。
于强似乎早就想问,但这时候才问:“你怎么这个打扮?”
我回答:“在饭店当服务员,得讲究点仪表。”
他说:“这是不是叫披肩发?打开,我看看。”
我不得不又说谎:“披肩发也只是在下班以后,上班的时候我们都是把它盘起来的。”
说着,我把头发打开,整个放下来。我知道,呈现在于强面前的不再是一年前的迟雅丽,而是时髦的、漂亮的、曾经每天略施了些淡妆的迟雅丽。夕阳下,他看着我,呆呆地看着我。此时我们正走在山坡的一个拐角处,于强忽然松开了手上的自行车,那车呱哒一下倒地,于是他抱住我,再把我抱起来,让我整个身体贴紧他的前胸。我叫道:“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说的同时,我把头伏在他的脖胫上,双手紧紧摽住他的脖子。
我们在山岗子上坐了很久,让傍晚习习的凉风吹着我们。我们俩说了许多的话,一直到天黑。
我们井儿峪村是四面环山的,只在朝东的方向离平川近一些。我真不明白当年的祖先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落脚。出了村,先要沿着曲曲弯弯的崖路走好半天,然后再爬过两道山岗子。那山岗子虽不算高,但长年走出的一条小路窄窄的,不要说其它车辆,就是自行车也不能骑,只能推着。你知道那马车是怎么出山的吗?于强说先把牲口牵出来,然后把车体卸了,拆成车辕、轱辘、轴,到了平地,再一件件地攒起来,恢复成一辆完整的马车。那是很费了一番工夫的。
我和于强当年上小学、上中学,每天就是这样走出村、再走回村。上小学加上山路要走十里地,上中学要走二十里路。
井儿峪的人这个季节进山去掳山杏子,攀上悬崖峭壁,下到大峪深沟,摘下的野山杏放进背篓,背回村。这时候,你可以听到家家户户都有敲打杏核的声音,也可看到家家的粪堆上、猪圈里,扔的都是去了核儿的杏肉。杏肉是没人要的,因为野山杏又酸又小,核儿却大,即使尝鲜也只能吃一两个,再稍吃多一点儿,你的牙就要被酸倒,胃里也要冒出酸水儿。杏核儿砸开了以后,把杏仁收好,待杏仁儿有了一定数量,各家又肩挑背揹、或是用自行车驮了,踽踽地走出村,再走过几条山岗,去镇子的集市上或去县城里,找个买主,把杏仁卖掉。但这还是近几年的事情,以前,还没有人懂得,也不曾有人把杏仁拿到山外面去卖呢。
好吧,既然回来得正是时候,倒楣就倒楣,我也只好认倒楣。第二天,我便背起背篓,开始进山去。
弟弟快要考试了,但放学回来依然要帮助敲杏核儿。哥哥三十出头了,还没说上媳妇;他是个瘸子,小时候从山上滚下来摔坏了腿,也只能留在家里。在于强的指挥下,父亲和母亲随同年长的人只在附近山上掳山杏,我们年轻的则要爬过几道山。我把长发剪掉了,也不再蒙纱巾,完全恢复了我原来的样子。衣服当然也必须换掉,即使那身过了时的黑色西服套装也不能再穿,也舍不得穿。但无论多热,你也不能穿短裤短衫,因为掳山杏子时,葛针、“蟪蟪儿”、“洋拉子”到处都有,特别是“蟪蟪儿”和“洋拉子”,稍不留神就会蜇上你,然后立刻红肿起来,足够你疼好几天。
于强山里山外地忙,一辆自行车快被他骑散了架;他在村里骑,在山外骑,过山推着,过沟扛着。杏仁儿的价钱是依外售的价钱而定的,你只需要把杏仁运到山外那三间房去称好份量,够一马车,于强他们便把杏仁拉走。据说县城里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销售点,价钱还不错,至于人家用来做什么,没人告诉你。村委会完全是义务管理,卖多少钱就给你多少钱,并不从中收取任何费用。这样就比往年好多了,形成了一个组织,一个系统,价钱相对也卖得好一些。更主要的是节省了大家许多的时间和体力。村支书何大爷对这项工作不但支持,也经常查问。他对于强他们表示满意。
就在我回到家的十天以后。
我正背着一筐山杏回村,一个人叫住我:“雅丽,外面有人找你!”
我问:“谁找我?”
那人说:“是个老头儿,开汽车来的。”
我的头嗡地一下,大了。会不会是他?郎先生?
我追着那人问:“在哪儿?”
那人说:“三间房!”
三间房是这一年来大家对于强他们收杏仁地方习惯了的称呼。我默唸着,千万不要是他……但是除了他,还会有谁来呢?又还会有什么开汽车的老头儿来找我呢?
真是见鬼了,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地址?阿珍是知道的,但她不会说。冯姐,冯姐根本就不清楚我是哪里人,连问也没问过我。
我犹豫着,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去了,那将又是一场麻烦,不去,谁知道他会在那里生出什么麻烦!
我决定去,大不了撕破面皮,把他骂走了事!
出一趟山要四十多分钟,我快步如飞,仅用半个小时便来到了山外,站在山顶上我便看见了我熟悉的那辆轿车。
然而,当我来到三间房,当我见到郎先生,我骂不出,也板不起面孔。那么大年纪的一个人,风尘仆仆,那么老远,目的就是为了来找我。我几乎有些感动,这种感觉与在舞厅里有着很大的不同;在午舞厅里,一个是花钱消费,一个是被消费,现在,我却感到了一种平等。
但是,郎先生呵,你明知无望,又何苦来?
于强不在,只有另两个人在给到来的乡亲称杏仁儿。我招呼道:“郎先生,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我,险些没认出来。然后他笑了,说:“你这个样子……”
是的,郎先生面前的我穿着黄胶鞋,一身蓝裤蓝褂,头上还戴了顶帽子,灰头土脸,全然一个山里野丫头或者假小子。但郎先生的笑里并无鄙夷,他大概觉得有意思。同时,我也看出来,他对我十天前的突然消失、以及他今天的突然来访,竟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和不妥。
我又问道:“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
他笑笑说:“迟小姐,你忘了?一开始你就说了……你说了,我自然就记住了。从前我到处跑,现在寻找起个地方来还不算困难。”
我很后悔曾经说出我的地址,也后悔我的诚实和坦白。郎先生此时却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今天他不是一个人来,这么远的路自然更不会自己开车来。司机去那边看称杏仁了。我小声问:“别人问没问您?您又是怎么说的?”
郎先生回答:“我说你曾经在我家做过保姆,难道我不应该来看看吗?”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得意溢于言表。
我在心里说了声“谢谢,谢谢你没出真相。”
不管他今天为什么来,也不管后果如何,地主之宜总要尽的。郎先生让司机留在这里看车,便随我一同走上山道。他说他很愿意看看我们村子、看看我的家。
一路上我陪了不少小心,过沟、上坎我几乎都要去搀扶他,生怕他跌了、碰了、摔了。不然的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更大的麻烦?也是另一种麻烦。
郎先生兴趣盎然,他看着山说山,看见树说树,他的语言节奏很慢,但扯得很远,谈到了他当年去过的许多地方。他没有提那个该死的“可能性”,谢天谢地。
郎先生说他们从早晨出发,沿108国道走,手里虽然有地图,但也还是边走边打听,到这里是下午三点。我说:“现在已经是四点多了。”言下之意是不要耽搁时间,最好看看就走,不然天很快就黑。
郎先生却说:“没有关系的,晚一点儿没有关系。”
来到家,父母已经回来,野山杏已集了一堆,只等晚上来砸。郎先生比我的父母还要大几岁,我给他们做了介绍,说我曾经在他家做过一段时间的保姆。他们一家对我很好,我的工作也很轻松,不过做做饭之类。父母对这位曾经是我“雇主”的郎先生十分热情,而且颇有感恩戴德的意思。一会儿弟弟也回来了;弟弟回来便去砸杏仁儿,父亲陪郎先生说话,母亲和瘸腿的哥哥便去张罗着做饭。
我悄声对郎先生说:“还要吃饭吗?我们家可没什么好吃的,您恐怕连咽也咽不下去。”
郎先生说:“你小看我了,我什么苦都吃过的。你们这里恐怕才是真正的农家饭。”我悄声,他可一点也不悄声。
糟糕,这麻烦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什么农家饭,不过是白面馍、饼、面条。大米我们是没有的,菜也没有,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种菜,即使种了,老天不下雨,种了也不收。如果说有,也是野山菜,再有就是野香椿叶子,捋下来,用盐水泡了,再放上些油,但嚼起来像嚼牛皮纸。
吃的是烙饼,母亲放了太多的油。还有棒子糁粥,炒了一个平时我们还舍不得吃的野山药丝,也放了许多的油。再有就是香椿叶子了。但郎先生吃得很香,边吃边夸好,不知是真的好还是故意讨好。
吃完了,天黑下来,但郎先生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父母也只好挽留他。郎先生打了司机的手机,问他吃了没有,司机说吃了,开车去镇子上吃的。郎先生便让他在车里睡,不要管他,反正是夏天,无论怎么也冷不着的。郎先生,真拿你没办法!
但是他睡在哪里呢?幸亏在我们这里唯一不愁的便是房,只要你有条件,可以随便盖,要盖几间就可以盖几间,只怕你没钱。而我们这里和我们家缺的正是钱,于是只好把我自己住的屋子腾出来,让郎先生住,因为只有我的房里相对还比较干净、整洁一些。我则住到父母房里去。
我不知道郎先生那一夜是怎么过的,反正我是倒头便睡。回来这十天一直是这样,唯一的原因就是累。
郎先生第二起得比我早,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街门口了,在望近处的房和远处的山。
母亲又开始在做早饭,但郎先生说不吃了,他昨天晚上吃得很饱,他要回去了。很好、很好,郎先生,你应该回去,回去得越早越好。
他客气而热情地和我们全家道了别。父母嘱咐我一定要把郎先生送到山外,我答应着,陪他走出来。
太阳一露头就很热。郎先生一面走一面依旧朝四处望,但是他不再说话;眼睛在望,脸上却显得有些严肃,这倒是极少见的。
走到山边,他停住了脚步,指着距道旁不远的一处山坎子,说:“迟小姐,我们在那儿坐一会吧。”
我看了看他,想问为什么,但又一想,也没必要,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反正你要走。但不能坐得时间太长,你郎先生没事可干,我要干的活儿可多着呢!
那山坎子上有两块青石,旁边有几棵树,正好遮挡了早晨刺目的霞光。郎先生坐在青石上,我也坐下来,但与他保持着大约两米的距离。
他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几乎要问他,还想不想走?
他终于说话了,看看我,又看看远处,最后看定了我,盯着我的脸,开始说:“迟小姐,应该……应该,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的……我今天来,就是要最后听你一句话,也可以说郑重地、明明白白地向你提出……提出,向你求婚。迟小姐,嫁给我吧。”
终于还是这话!终于还是这个目的!必有所图,不图才怪,不这样才怪哩!
我顿时气得鼓鼓的,一时说不出话,自觉脸涨得通红!
他根本不等我说话,先用两个手掌朝我这边一推,好像无论我说什么,都被他推了回去。此时显出他一个有钱人的专横与霸道。他继续说下去:“迟小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请你现在不要说,可以吗?我唯一的要求是你把我的话再重新仔细地考虑一下。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你如果能答应我,我不但会让你幸福,也会让你全家幸福,你们将衣食无忧……好吧、好吧,迟小姐,索性我就把我一切的真实想法全告诉你,你知道,我到舞厅去,其实并不真的为了跳舞,我对跳舞并不是很喜欢,只是年轻的时候置身商场不得已而为之。其实我的真正目的就是想在那样的场合能寻找到一个我满意的人。我老了,身边很需要个人,但是我没有接触女性的机会了,我的儿子很同情我,我的女儿甚至想为我找个英国女人,但是我不愿意……迟小姐,自从见到你,我一下子就看中了,觉得你就是我心中想找的人……后来我到英国去了,那是不能不去的,但是我没有一天忘掉你,我急着回来,盼着回来,终于回来了,又见到了你,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庆幸吗?因为半年的时间,你很可能走了,不在‘金色丛林’了,也可能就属于了别人……我忍耐着、控制着我自己,你也丝毫不给我表达的机会,但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你好。你说你这个不行、那个不好,但我看你怎么都好,就是我最中意的人。后来你疏远我了,是故意的,再后来你跑掉了,也是故意的……迟小姐,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自尊心,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的自尊心是很强的,也是很脆弱的。但是我对自己说,做一次最后的努力吧,好歹也要等一个最后的宣判,不找到你誓不罢休……好了,我把话全说出来了……一个星期……对,就一个星期的时间,这样……我也不想再受折磨了,你也可以不必再因为我……我不想让你因为我,感到不快活。”
实际上他这片话说得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其中也依然夹杂着“啊”、“嗯”的零碎语、以及鼻子里不时发出的“吭吭”的声音,明显地是这个年纪的人通常会有的语言表达上的毛病,那是一种迟钝与缓慢。
我一直沉默着,但是我听明白了,完全听明白了。你知道,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猜我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他的话可以考虑!
但当时我没有说话,把头低下去,深深地低下去。
低下去的同时,我流下了眼泪,后来哭出了声音。
还没有彻底想清楚,更没有做出决定,自己先伤心起来,伤心极了。脑子里也乱成了一团麻。
一个星期……他给我一个星期时间考虑,这等于是最后通牒。
我站起来,不再说话。他沉默着,我也继续沉默着。他没有再提“一个星期”,我也没有提。走到半路,他从兜里拿出一件东西,是手机。几个月前我没有要,现在我伸出手来,把手机收下了。
下了山岗子,我看着他上了汽车,看着他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