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幻灭激发了奔流不息的创作灵感。于是,莫高将自己的生命铸进千佛石窟中,而龛中颔首微笑的拈花菩提,映照在沙丘中永不枯竭的月牙儿泉上。那一处胜境,竟似烟波浩渺的江南。
一切,都是由舞蹈来讲述的。而舞蹈,虽是动极的语汇,定格的几个场面却更让人心颤。
石窟前集市上,工匠妇孺贩夫走卒,各族交杂,那一刻,是历史的浓缩;清冷月辉下,愤怒的将军误将逃婚的爱女刺死,一夜悲白,那一刻,证明爱情比死亡更伟大;失去爱人的画师,在灵感迸发的源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那一刻,由痛苦而诞生的美才是永恒的。
于是,从小到大基于沙漠、敦煌、舞蹈、绘画、佛教的幻想,就在那一个晚上,得到了最感性的升华。咱家就是大漠中长途跋涉的羁客;就是敦煌城中卖花的少女;就是舞台上跌宕着徘徊着万难于一剑的月牙儿;就是强抑情感洪流疯狂作画的莫高;就是佛陀脚下的一瓣莲花……
莫高执著月牙儿的魂灵游走在即将完成的壁画前,回想在月牙儿的订婚盛筵上,面对众多豪客富贾,自己凭着一身才艺作聘而遭驱赶的经过。这一瓣爱情之花,就像是在逆境中生长出来的白昙,越是遭遇阻隔越是顽强,然而越是顽强的东西越易逝……所以,爱的能量就在短暂的一瞥中爆发出耀目的光芒,要么呼号,要么死亡。
舞蹈着的躯体,是爱的最佳表现。充满着堪破一切世事的佛陀的壁画,是爱的最真流露。死亡,往往是地位相悬之爱的最好归宿。
谢幕。
又回到现实中。那扮演莫高的男演员刘震,在深深鞠躬后,突然一个后翻大跳,迎向炸雷暴雨般的掌声。
2001年春
天鹅王子
《天鹅湖》的经典,在舞迷心目中的地位,早已无须赘说。摆明了那则古老的童话故事中,黑白对峙却又二元归一,她的经久不衰也是因为这种异质的魅力罢。
及至近日连看了四、五遍当代英国AMP(Adventures in Motion Pictures)剧团的《天鹅湖》,才迥然发现另一方广阔天地。如果说古典的白纱短裙与单足连旋构筑了好事多磨的童话仙境,那么所谓颠覆版的雄壮天鹅之诱惑与寄托就残忍地端出滴血的唯美梦魇。
真是万种情思无从说起。
首先,天鹅不再是柔弱美丽楚楚可怜的少女公主,而是健硕俊逸的青年男子,这一决定性的性别置换,就派生出不同于以往的亟待拯救的老套故事的新情节。我所看到的天鹅,他孔武有力,意志坚定,具有无与伦比的男性气质。他绽现在失意的王子面前时,轻易就将王子不设防的心掠走。通常的缠绵悱恻的双人舞变成了两个男人的惺惺相惜。当天鹅将脸亲热地蹭在王子胸前时,不能说这其中没有爱的成分,但也绝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同性之爱,而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的,难以名状却又舍你其谁的感知。天鹅并不需要王子解救,更没有恶魔的束缚,相反却成为王子的理想化身和精神寄托。当天鹅与王子在众天鹅的翩跹中比翼双飞时,那独特的引导者与追随者的两人世界就凸显出来,形成一种完美。同时,天鹅也是诱惑的,他的眼神让王子无所适从不能自持,仿佛在心中燃起一堆火,焚烧着一切不可能与未知。
王子变得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软弱、优柔寡断。在他的童梦中,天鹅仿佛是他的救世主,是他全部的意念;他憎恨自己的软弱却又无能为力。在风韵犹存的王后面前,他强烈的恋母情结令他更加自卑。他尝试独立却永远也挣不脱自罪感的枷锁。与天鹅的相遇令他一度要自杀的心重新振作。可舞会上神秘的与天鹅酷似的黑衣男子的出现,彻底打碎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他试图从黑衣男子身上找出他所爱的天鹅的影子,不料却因为对方的轻佻、“邪恶”和极度魅惑而陷入困顿的深渊。
我以为黑衣男子并不仅仅是外貌酷似天鹅,而根本就是天鹅的男性恶之美的无限外化。从黑衣男子的居高临下掌控了王宫全部女性甚至包括王后本人的强势地位来看,他是故意要考验王子的脆弱神经与可怜的心理承受力。他不但公然与王后调情,甚至做出天鹅曾经做过的动作来逼迫王子正视事实:他爱上了一个天鹅!所以,潜在的魔鬼其实早已附在天鹅身上,由不得人有半点犹豫。
当王子目睹由于自己的失控而导致女友之死后,内心终于濒临崩溃边缘。在他潜意识中,作为弥补与抚慰的仍旧是天鹅。此时,天鹅群已经成为暴力的象征,似乎昭示着圣洁与邪恶的转换。然而那只与王子休戚与共的天鹅仍不离不弃,为王子哀号甚至不惜与自己的种群敌对。传统的英雄救美再次明确地化为强势与弱势的搏斗。天鹅之死显得极其具有悲剧意义,这是一种理想的破灭,是一种精神的消亡,是王子的成人之礼的最终夭折。于是天鹅既死,作为半身的王子理所当然地也失去了灵魂。
补充一点:当黑衣男子与王后露骨调情时,王子的表情是惊恐和极度失落:他所渴望的举动被另一个他的假想状态所模拟,那是他内心极为隐秘的疤裂,可无情的嘲笑最终还是落到了王子身上。他在煎熬,因为他被不知道更嫉妒谁的念头给胁迫得发疯,终于他向母亲抬起手枪。
女性在这里是尴尬的。王后是位试图唤醒自己青春的美妇,她从不拒绝青年男子的殷勤甚至主动勾引心仪者。她做了两个男子间的筹码,最终失去了儿子。王子的女友是更可怜的人物,她被带到不属于她的环境中处处受制,爱着王子又被误会了真心,也成了这场争夺中的牺牲品。
无限喜爱扮演天鹅与黑衣男子的AdamCooper。友人抒情说:第一次看到Cooper的天鹅,简直完全被震撼了,完全打破了传统形象中女版天鹅的轻灵纤细,而是阳刚,是运动,带着近乎跋扈而又悲壮的美,一下子就击中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他的表演无懈可击炉火纯青,每一丝肌肉每一处脉动似乎都张扬着男性舞者的刚健力度,无论是圣洁的天鹅还是邪气的黑衣男子,他都在两个极致中游曳自如。当看到最后一段天鹅之死时,同性异性的拘泥实在已经是次要之次要,不管是男性和男性,或是男性和天鹅,或是什么都不代表的幻象,两者间的情感都太美丽太悲壮。伴随着主题音乐最高潮,天鹅在王子撕心裂肺中倒下去,灯光瞬时暗淡,被映成幽蓝的床单仿佛墓布。濒死的天鹅向王子无限依恋伸出手,却被同伴们无情地撕裂、噬吞;王子的手高举、高举,又慢慢落下,眼睁睁看着所爱的天鹅从自己视线中消逝……AdamCooper本来可以当最优雅的王子,却不料成为最性感的天鹅。
MatthewBourne在改编这个版时,并不拘泥于天鹅湖的故事。虽然Cooper是出身很标准的古典芭蕾舞演员,其中也有着很标准的芭蕾舞段落,然而,此版本的《天鹅湖》,是无论如何不能归属到纯粹的传统芭蕾舞剧中。暂且不论现代味道浓重的舞蹈改编,仅仅从那种大胆出位的故事演绎,也绝对不是传统舞剧能够接受的,而是更符合通俗新剧类型。就某个角度说,几乎是最完美地表现了柴可夫斯基内心深处的天鹅湖。柴可夫斯基一生都为自己不足向外人道的“取向”有强烈的自罪感,不朽的《悲怆交响曲》成为他的天鹅之歌。时至今天,他那不被世俗所容的唯美世界终于被辗转地表达出来,这也是对逝去天才的献祭吧。
2003年3月18日
刊于2003年7月《舞蹈》,标题为《雄天鹅之颠覆与再生》
多少悬在半空中
最近流行用一个点把一个词儿隔开。隔开后,这个词马上身价备增,教人不敢小觑。什么“色·戒”“放·逐”“夜·上海”“剑·谍”。我为什么不能把“芭蕾”也给隔开?
十一月八日晚上看了中央芭蕾舞团在北京大学百年讲堂首演的今年隆重推出的“世界著名经典芭蕾三合一”晚会的彩排。轻车熟路坐到五排一号。
由《卡兹米尔的色彩》到《多少悬在半空中》再到《贝多芬第七交响曲》,接受现代芭蕾也经历了从郁闷到愉悦的过程。
私心来说,我可以享受牧神在温吞水的音色中彷徨,可以期待泥金蹩脚的内八字造型搭配斯特拉文斯基的鼓噪,这些终究还是披现代外衣,掩饰古典式的内省和忧伤。到男男女女当真都裹着紧身衣,满场曲目铁心要给观众一个中性的模糊时,我却不想心甘情愿地接受。
复杂不好。简约即美。那也要历尽灿烂到糜烂后,才有资格素面朝天。
肖斯塔科维奇的《卡兹米尔的色彩》被意大利人捏成动作,舞者每人一身卡兹米尔·马列维奇的条块。
接下来《多少悬在半空中 / In the middle》特意用音响来刺激观众,仿佛变形金刚们鏖战的金属刮擦声一直敲击着耳鼓,考验我心脏的承受能力。不得不说,舞蹈语汇当仁不让占据了主导地位,自由的舞者们调动着身体的直线,无限延展着,扩张着,要求着,改变着。每一个纤细的肌体都像一台永动机,极力充当嵌入世界的齿轮。
果然,同去的友人很兴奋,我知道越是抽象越是难懂的舞蹈,越激发了她的体验冲动。我呢,我承认舞蹈动作编排得非常之高端,开发着身体的可能性,同音乐(或者该称其为音响?)衔接也紧密,可并不能让我打心眼里喜爱,迷醉。
大轴曲目是全本的“贝七”。虽然服装依旧简练到空灵,老贝的德国管弦一响,古典气势便扑面而来。而舞蹈动作亦恢复到古典的体系里,手足摆位,昂着高傲的头颅。不用说,三者相较,我取其后。尤其到熟悉的第二乐章,竟然也有盈眶的冲动。大约是回忆起布莱曼把贝七的第二乐章改编成单曲《失去的孩子》,那么诡谲。而最早听到是在某版芭蕾舞剧《巴黎圣母院》的圣迹区主题里,那些最底层的人踩着老贝的重音在舞台上跋涉。
芭蕾的贝七,飞翔的洁白。工整,极具德国气质。或云,芭蕾本身的气质。凝练。端华。
友人道:好奇怪啊,反倒是我喜欢更现代的作品,而你却喜欢古典。
我道:这跟年龄没关系,跟取向有关系。有时候我更趋向日神的节制。
友人道:是啊,酒神的狂欢,纵情放任,我一想起来就陶醉啊。
我会意。友人极其喜爱毕加索马蒂斯,而我的审美到后印象主义就截止了。
还比如,一直比较回避邓肯。邓肯全盘否定了芭蕾的基本功,蔑视那些站位和控制。她说:要像个孩子般的跳舞……这也对,束缚得太久,需要放松,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可,那种逼人的美,是要经由炼狱提纯的,而非简单模仿古希腊式的松散。记得从某人博客里看到这样的妙语:芭蕾,古典芭蕾,芭蕾的舞者,营造着最罗曼蒂克的童话,却要承受最法西斯的训练。
所以,我怎能不怀念泥金?
应该好好表扬央芭了。舞者的素质和功力保证了作品的成功。即便如我对现代芭蕾有小小的抵制者,也不能小觑了舞台上那些流动的控制得当的肢体。
不过,这一台精品皆是巴黎歌剧院和斯图加特芭蕾舞团的剧目,而央芭只出动舞者,有些羞涩地等待评判。而考验一个舞团的水准更要看其编导能力。央芭前面的路还是曲折漫长的。
2007年12月4日
爱上极简主义——《美狄亚II》
“女人总是什么都怕,看见军队和兵刃就胆战心惊;但如果她在夫妇关系上受了侮辱,就没有比她更毒辣的心了。”
“神圣的河水在向上逆流。真理和所有的一切都颠倒了;奸诈成了男人的素质,再也不会有对神盟誓的信仰了。”
“痛苦使我疲惫不堪。虽然我明白我要做一件多么残暴的事,但愤怒胜过我的理智,而它往往是人们最大灾难的根源。”
——《美狄亚》罗念生译本
神秘的异邦公主、法力强大的祭司、被丈夫背叛的妻子……美狄亚,一个由于杀害自己亲生儿子而传世的名字。借由欧里庇得斯的著名悲剧《美狄亚》,道德家看到了血亲仇杀,艺术家看到了愤怒的强大毁灭,女性主义者看到了前辈的流血呐喊。甚至可以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美狄亚。
编导帕帕约安努,在雅典奥运会开幕式上成功请诸神降临人间后,又把目光投向远古时期的衷情与背叛。
舞美布景遵从极简主义,四块方木台,分别代表了美狄亚的黑海之滨科尔喀斯国,伊阿宋所在的希腊本土伊奥尔科斯国,伊阿宋与美狄亚辗转迁徙的富庶的科任托斯国,和太阳神赫利俄斯端坐的天庭。连接三界的水充斥舞台,微微漾起波纹,那就是孕育神话的爱琴海了。还有几把简陋的椅子,它们可以是崇山峻岭,可以是复仇的武器,可以是通往天庭的阶梯。
而帕帕约安努的现代舞《美狄亚II》,与其说是舞蹈,莫如说是哑剧,是用纯粹的肢体语言构架的女性内心风暴。
美狄亚公主头戴金羊角,身着羽翼般的百褶裙。她向祖父太阳神伸出雪白的臂膀,获得光明的照耀;她也匍匐如一头雌兽,一条凶悍的猎犬象征她身为冥府女神赫卡忒祭司的神秘力量。就在我们对美狄亚还停留在穿希腊式长袍的印象时,伊阿宋一脸自负,穿着十九世纪的海军制服,脚踩船模,带领阿尔戈英雄们向美狄亚所在的科尔喀斯国跋涉而来。颇有些滑稽的场景,让这次美人爱英雄事件,在最初就遭受命运的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