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渡口已有晋军把守。逃到此处的人们有劫后余生之感,欢呼雀跃地朝河边跑去。船小人多,你挤我,我挤你,林巧一不小心,就被挤下河里。河水深,林巧不会游泳,在水里挣扎尖叫起来。
这一叫,叫出了女人的声音;这一落水,头巾掉了,秀发露了出来,衣服被打湿后,线条感也出来了。当她被人救起时,脸上的涂料也没有了,展露出了女人的容颜。
领头的军弁上下打量着林巧,当看见头发有些发黄,有些弯曲后,大叫一声:“这人是胡人的探子,给我带到军营,仔细审问。”
到了军营,林巧有口难辩,因为头发卷曲是铁证。其实,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东晋军队的士兵大多由地痞、流氓、犯人、城市无业者组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见到林巧漂亮,就起了歹心,只要给林巧扣上一顶奸细的帽子,就可以任意处置了。
几个士兵将林巧弄到一个小帐篷里,有的按住头,有的压着手,有的撕衣服,眼看林巧难逃一劫了,她拼命呼救。
正在林巧绝望之时,一声大喝传来:“你们干什么!”士兵们抬头一看,参军(下级军官的职称)站在帐篷门口。
一个士兵说:“这是胡人的奸细,头发都是弯的。”
参军说:“是不是奸细,不能只凭头发,得仔细审问。你们几个的德性,难道我不知道?把她放了,带到大帐细审。”
按林巧头的士兵将手放了,站了起来。林巧抬头看了看这个参军,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马脸浓眉,左边眉毛中有颗痣。
到嘴边的菜眼看要飞了,士兵们还想争辩,看是否有转机。突然,外面大叫起来:“胡人来了!胡人来了!”
参军立即冲出帐外,士兵们也跟着出来,只见远处出现了胡人的骑兵,他们立即拿起武器,牵出战马,准备迎战,顾不上林巧了。
林巧趁乱忙朝山上的树林跑去,当跑到林边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参军,眼光中充满着感激。她没想到,今后还能遇见参军。这个年轻的参军更没想到,这个无意中救起的女子,与自己的人生会再次交合。
乞讨到东阳
行走在东晋的国土上,林巧的境遇改变了一些,她可以白天走在大路上,不用担心被胡兵抓去当“双脚羊”了。当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她在想,自己在南方并无亲戚,该到何处安身立命呢?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好去处。最后决定先到都城建康再说,自己好脚好手的,难道还能饿死不成。
林巧继续男装打扮,一路乞讨,渴了就在溪边喝水,没讨到饭就摘野果充饥,晚上找弃庙过夜。
由于地理知识欠缺,又刚到南方,听不懂江浙一带的语言,林巧向东南方走偏了,走到会稽附近。这时孙恩的天师军正与朝廷的北府军打仗,常看到死尸和逃难的百姓。在林巧心中,江南是梦中的天堂,没想到这里,风光虽美,但局势混乱,林巧有点茫然。
为了避开打仗的地点,林巧继续朝南走,稀里糊涂走到了东阳。这里虽然天师军与政府军交过火,但没发生大规模战斗,城区秩序正常。她逃向南方,路上不知用了多长时间,不知经历多少艰难,她累了,想停下来歇息一下。再说,听当地人讲,再往南走几百里,就会进入岭南人的活动范围,这些岭南人,会不会同北方的胡人一样呢?于是她将东阳作为自己的落脚点。
误入妓院
林巧厌倦了乞讨的生活,想找点活干,给大户人家当个丫环之类的,混口饭吃。她走到河边,好好地洗了一个澡,将系在胸前的布解开,用手当梳子将头发理顺,再到平静的水边一看,倒影中的女孩虽然消瘦,但依然散发着青春的活力。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林巧笑了,笑得还有点灿烂。
到南方好几个月了,她勉强能够听懂当地的话。她打听哪里需要杂工,经人指点,来到城西门的古榕树下,这里是找活的聚集点,相当于今天的劳务市场。
坐了一两个时辰,来了一个中年妇女,问林巧的基本情况。林巧说,我是为躲战祸,从北方逃难过来的。具体的经历她没有细说。中年妇女问:“你什么活都能干吗?”
“那是当然,”林巧答,然后又补充一句,“只要有碗饭吃就行了。”
中年妇女仔细看了看林巧,然后点点头,说:“还不错,跟我走吧。”
过了三条街,走进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的尽头有一个小门,林巧进去后,被带进一个房间里暂时休息。她朝外一看,前面是一条大街,车多人杂,有些喧闹。这是一个江南的庭院,林巧是从后门进来的。
中年妇女进门,拿出一套衣服让林巧换上,随后又叫人端来了饭菜。林巧一路逃难,好久没吃过热饭热菜了,这普通的饭菜,对于她来说就是美味佳肴。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了,中年妇女说:“准备一下,今晚就开工。”
林巧问:“开工是做什么?”
“简单,就是伺候人,不难。”
“哦!那伺候谁呀?伺候夫人您吗?”
“我不要你伺候,你要伺候的是男人。”
“是男人?”林巧一时没懂起意思,反问了一句。
“你吃了我的饭,可不能白吃。你跟我来,带你去看看。”
走到前院,看见有好几个女人,浓妆艳抹,搔首弄姿,和男人们打情骂俏。林巧懂了,这是个妓院,中年妇女是老鸨。
林巧读过一些书,懂得女人应有起码的尊严和操守,她跟了猎人一段时间,那是被生活所迫,但那是自愿的。在逃难的路上,随时都有被强暴的危险,林巧也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但一路险象环生,最终还是没发生最不幸的事。但是当妓女,林巧还是接受不了。当妓女是对灵魂和肉体的出卖,比被迫失去贞洁还要严重得多。
林巧见过一些世面,没有马上表态,只说自己一路累了,需要休息两天,才能开工接客。老鸨同意了。
不想接客,行吗?
这两天里,林巧想了许多,他想到一死了之,但反过来又想,如想死,不如死在北方算了,何必千辛万苦跑在南方来;想继续逃难,但天下之大,何处可去?命运如此,那就自甘堕落,强卖欢颜,但,她心中又有千百个不愿。
“哎!人生为何如此难!”林巧理了理秀发,道出了这声感慨。
突然间,林巧做出一个决定,她走向梳妆台,找出剪刀,剪了自己卷曲的头发,而且几乎是从根处剪的。在古人的观念中,须发乃父母所授,是不会轻易剪的,在逃难的路上,好几次因秀发惹祸,她也没动过剪发的念头。她拿起头发看了看,没有哭,因为她的情感还没到迸发的时候,眼泪还应该留着。
林巧心想,用剪发这种方式来表示自己的决心,再对老鸨百般乞求,让自己做个杂工,打水、浇花、做饭、扫地,只要不接客,做什么都行。
老鸨进来后,先是惊愕,随后大笑,笑得林巧有点害怕。
林巧哭了,哭得泪如磅砣。她跪在老鸨面前,抱着老鸨的脚哀求。但,有用吗?
心肠软的女人,是不适合当老鸨的。北方逃难过来的女人,老鸨也见过好几个,那些人只要能吃饭,根本不用动员,就主动接客了。按妓院的行规,对于林巧这种死硬分子,先是找几个壮汉强奸,再不服就是一顿暴打。但现在的难题是林巧剪了发,要长起来需要几个月,也就是说即使林巧愿意接客了,也要吃接近半年闲饭。东晋时期的男人,对女人的头发是很看重的,民间流传,谁和没发的女人睡了觉,会倒霉三年。
老鸨心想,你对我狠,我也对你狠,还没有人在我这里能白吃饭。老鸨说:“好吧。我答应你,可我这里不招杂工。我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可能需要人。但要先说好,你在我这里吃住了两天,我要叫雇你的人支付我一点费用,然后从你今后的工钱中扣出。”
林巧听这么一说,还以为遇到了活菩萨,谢天谢地起来。
又一次被卖
第二天下午,老鸨带林巧出了城,为防她逃跑,还叫两个男人同行。出城走了十里地左右,人烟渐少,太阳也快下山了。他们来到路边一个单家独铺的酒店前停下,老鸨进屋去交涉,林巧在外等候,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林巧感觉此地阴森森的。这样的地方需要杂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害怕起来。
林巧的判断没错,她被妓院老鸨当“老妓”卖了。
何为“老妓”?就是那些年龄偏大的城市超龄妓女,当没有客人光顾时,她们就不能为妓院老板赚钱。妓院老板贪婪无比,要榨干她们最后一点价值,于是就卖给偏远的农村妓院。这种农村妓院,通常是以酒店的面具出现。这里的妓女都是被买来的,没有任何人身自由,不论接客多少,也没有一分钱的收入。嫖客通常是山上的独居农民,只求找个女的解决性饥饿,不太在乎妓女的容貌。没头发的林巧,在城里没嫖客光顾,在这里却还有市场。
林巧虽剪了头发,但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待老鸨走后,酒店老板和伙计就要尝鲜,他们像几只饿狼向林巧猛扑。这酒店虽然有妓院的功能,但自从上次那个“老妓”被折磨致死后,好几个月这里没有妓女,老板、伙计饥渴难耐。
林巧拼命挣扎,凄惨的叫声引来了几个路人,他们到酒店一看究竟。看到这情形,为首的那个人动了恻隐之心,叫手下将老板、伙计从林巧身上拉开,问其原因。酒店老板理直气壮,说是买来的“老妓”。在当时的社会,买卖妓女并不算犯法。
为首的那人看林巧可怜,就与酒店老板交涉,高价将林巧买了下来。
丫环岁月
东阳北部有座山叫金华山,山中层峦叠翠,清泉潺流,洞穴四布,怪石林立,景观独好。孙萌带兵从会稽到东阳路过时,说此山为得道成仙之地,叫人雕刻天师神像置于山顶,以便今后祭拜。
到东阳后孙萌想起此事,但因军务繁忙,一时走不开,便叫肖明珠代为前往。为路上方便,肖明珠扮成男装,孙萌派出几个武功高强的士兵陪同。
买下林巧的,自然是肖明珠。她将林巧带回,问明情况后说:“你也怪可怜的,如你没地方去,就留下吧。”
林巧怯生生地问:“你不会再卖我了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她被卖、被骗几次了。
肖明珠笑了笑说:“你看我像人贩子吗?你就安心在这里吧,做些杂事,吃饭穿衣不成问题。以前你受了磨难,今后会好的,天师神会保佑你的。”
林巧成了肖明珠的丫环,照顾其起居。肖明珠果不食言,对林巧偏爱有加,虽是主仆关系,但内心里把她当妹妹看待。
过了一段时间,林巧见生活安稳,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她心想:自己从北方到南方,历经坎坷,在此之前没有遇到一个真正的好人。肖明珠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如有机会,我一定会加倍报答。
在逆境挣扎时,度日如年;在顺风顺水时,时光飞转。林巧到府上好几个月了,她的变化很大,笑容多了,脸红润了,荡漾北方女人特有的青春气息。她的头发长出来了,略黄而卷曲,是府里的一道独特风景,女人们艳羡,男人们打望。
在那个年代,全社会整体教育水平低,识字的人不多,有文化的女人更是少之又少。林巧粗通文墨,有一定的文艺欣赏能力,在肖明珠赋诗作画时能帮衬一下,提点建议之类的。肖明珠更加看重她了。
与别的丫环相比,林巧要显得成熟一些,做事有条理性,肖明珠没想到,她首先想到了,要挑她什么毛病,还真难找。这样的丫环,肖明珠随时带在身边。但肖明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想让林巧最终有个好归宿,承诺在恰当的时候给她找个好婆家。林巧却说不想出嫁,要伺候夫人一辈子。
话虽然这样说,但林巧毕竟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有时她会独坐镜前,凝视自己甜美清秀的脸蛋,揽镜自照既苗条又丰盈的身材,陷入不着边际的幻想中。以前天天逃难,生命随时都有可能化为一缕青烟,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的爱恋,也没有勾画过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如今生活安定,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情愫伴随着初春的季节,长出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自我欣赏一阵,林巧自言自语说:“罢了,罢了,我只是一个丫环,哪能找到什么好郎君,夫人待我不错,我就好好伺候她吧,没什么怨叹的。”为什么发出这样的感慨呢?与林巧常见面的人,多是府中的仆役,这些人不是老人,就是打杂的粗汉,难入她的眼帘。
她常见的一个男人,说不上多帅,但同府中的仆役相比,也算英俊威武,但,林巧不能动半点心思,因为那是老爷,是恩人肖明珠的郎君。见面时,林巧毕恭毕敬地称他为孙将军。
林巧是懂得礼义廉耻,但她心目中的孙将军呢,却不像她想象中的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