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2)
沈伊最不惯这样赞赏的目光,耸了耸肩转过头,望向竹林之后的书房。原先隐隐透过密丛修竹可见的微弱烛光此刻却已不再,青竹深处,暗色湮没。
“不知道那二人谈得怎么样了?”他喃喃道。
商之垂眸望着一池波光,微笑无声。
自沈伊关门走后,书房里二人静对,空余漫长的沉寂。僵持中,乍有夜风自竹林间袭卷而来,猛地拂开虚掩的窗扇,彻骨的寒气携带青竹幽香,满室浮动。飘摇的烛火几番挣扎的晃荡,明灭不定的光影终在一瞬后悉数不见。
突如其来的黑暗倒给夭绍添了几分胆量,她走到那人身前,柔声唤道:“阿彦。”心头萦转千万遍的名字一旦呼出,已颤微得毫不成音。
温暖的气息近在身前,郗彦却摒住呼吸,慢慢退后。
“阿彦。”她复又轻轻出声。呼唤中带着几分嗔怪之意,而这样的故作无谓,却压着满满的血泪,亦抵受着万千的折磨。
她心中其实是有欢喜的,因为阿彦还活着,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比起八年的思念无望,这样的意外给了她太多的安慰。可是再想起这八年他所承受的孤苦和悲痛,想起他身上的毒,想着他的哑然无声――她的心,便又疼得几近刀绞。这样的八年,她本该与他相互扶持,共同进退,然而她却离他千里之遥,独自无忧地成长,剩留他活在仇恨与黑暗之中,她是何其地残忍?
“阿彦,对不起。”夭绍忍住哭声,轻轻道。
你对不起什么?郗彦茫然。
久违的呼唤一遍遍入耳,直直沉入他的心底。她的声音再不闻幼时的痴缠娇憨,柔和清雅如斯,宛若明泉,宛若天籁,可是他听着,却愈发觉得悲入骨髓的惨淡,更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
终究还是让她知道了,但如今的自己,还能无动于衷地面对她、宠爱她、保护她么?
郗彦垂眸,迷惑的目光静静落在夭绍的脸庞上。
月华如丝丝白练,驱散了眼前黑暗,他清楚地望见,夭绍正微笑着望着他,双眸间却是泪雾弥漫。
终究是逃不了,他叹息,忍不住伸手抚摸上她的眉眼。她已长大,少时清秀可人的面容如今更是出尘的静美,他指尖流连,不想舍弃。直到她的泪水顺着他的指间盈盈落下,他这才看明白她的眼神,那是一如既往温柔,却又自然而然地多出了几分毅然的执着和坚定。
一想到她这样的目光下将选择的道路,郗彦一阵心惊胆战的惶然,抚摸在她面颊上的手亦慢慢僵冷。
无论她是为了愧疚还是其他,今日的自己却空留一身病体,剩余的生命里唯见漫漫黑夜、满途荆棘,如何还有资格再拥有眼前的她?如今的苦,将来的痛,自己独自承受本已足够――
念及此处,郗彦心中大悲大痛,目光却愈见冰凉冷硬。他侧过身,手在衣袖下轻轻颤微,那掌心所沾的寒凉湿润,尽是她的泪。
既无将来,何苦牵绊。浮生命运的安排非得要逼迫两人至此,相守不能,相忘不能,狠心的退却抑或试探的前行,原来都是不堪忍受的撕心裂肺。
淡凉的月光下,郗彦静伫不动的身影僵似石化,夭绍忍不住上前握住他的手,掌下所触冰冷一片,毫无活人的温度。她心惊心凉,这才知道,眼前的人对她而言,虽是触手可碰,却已是生死之隔也难以匹及的遥远。她如今能做的,或许只默默地凝望,静静地守候。
不知等了多久,郗彦才终于转过身,挣脱开她的手指,关上窗扇,重新燃起了烛光。
“你有话问我?”夭绍轻声问。
郗彦颔首,宁静的面色早已恢复往日的淡然无波。他在书案后坐下,提笔蘸墨,刚要落字,夭绍却道:“不必写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她跪坐在他身旁,自袖中拿出昨夜在行宫收到的神秘卷帛,摊在案上:“有人给我密信,因为这个,我才认定你是阿彦的。”
郗彦看着卷帛上的字,眉梢淡淡一扬,目中升起一抹欣慰之色。
“少卿才是憬哥哥,”夭绍叹道,“当初我中了雪魂之毒昏迷多日,世事不知,醒来之后别人告诉我说郗家少公子郗彦逃出天牢,湘东王萧璋奉旨追捕,追至怒江之畔时将其就地正法……如今想来,当年萧璋追杀的应该是憬哥哥,对吗?”
郗彦点头,面色微有愧疚。
“原来我竟是一直误会了大舅父,他该是把憬哥哥当作你救下的,”夭绍心中涩然,想起萧少卿方才醉酒的颓唐,又道,“憬哥哥不知何故失了八年前的记忆,一时怕是不能接受这般离奇的事,我们不要太过于逼着他。”
郗彦默然颔首,将案上的帛书凑近灯火,对着那龙飞凤舞般的潦草字迹研究半晌,落笔问夭绍:“这是谁送给你的?”
夭绍摇头:“不知道,未瞧清那人的模样。”
如此清楚知道往事的人会是谁?郗彦心中不住思索,双眸盯着飘摇不定的烛火,墨玉般的眼瞳间满是疑惑。
“你有头绪么?”夭绍忍不住问。
郗彦摇了摇头,卷起帛书,放在一旁。
一时两人又是沉默,夭绍迟疑了许久,艰难出声道:“阿彦,当初……是我的无心之过让你我二人都中了雪魂之毒。可宫中藏有的唯一一朵雪魂花却被婆婆用来救我的命,你如今又找不到解毒之药,不知道我的血可不可以……”
如此荒唐!郗彦闻言恼火不已,横眸冷冷盯着她。
夭绍被他狠厉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按在书案上的手指紧紧握成了拳,轻抿了唇角,悄声道:“我只是想救你。”
郗彦满心无奈,既感她的痴,又不忍她这份近乎怯怕的担忧,伸出手臂,如年少时一般,将不安慌乱的她轻轻抱入了怀中。
夭绍不知所措地依偎着他的胸口,愣了一瞬,突然怔怔流下泪来。
夜过子时,洛都万籁俱寂。
城北的宫阙灯火暗淡,广袤的殿宇沉寂在浓浓夜色下,如同被幽黑的浪潮覆没,模糊不可辨。昭庆殿暖阁里,舜华写罢回复沈太后的密信,不顾身心疲倦,起身再一次去夭绍的寝殿探望,岂料入目仍是一殿空寂,不见人影。
这丫头怎么如此不知分寸?舜华蹙眉,心中又恼又忧。
掩了殿门转身之际,见一旁萧少卿的殿阁里灯烛依然高照,想了想,移了脚步走过去。推门入殿,扑面而闻一股浓烈薰人的酒气。
舜华双眉蹙得更深,转眸一望,只见殿侧窗扇大开,萧少卿站在窗旁,如此寒冷的冬夜,他却未着狐裘,一身银色长袍,衣襟微微敞开,面色潮红异样。
舜华忙出殿唤来侍女去煮醒酒茶,又将榻上的狐裘披在萧少卿肩上,关上窗扇,责道:“怎么一个人喝这么多酒?夭绍呢?”
“想必是去了采衣楼吧。”萧少卿话语淡淡,唇边笑意却微寒苦意。
采衣楼?舜华顿时了悟,望了他一会,不动声色道:“说起采衣楼我倒想起一事,剡郡云氏族长的夫人是我的旧识,她极善医道,许对你的失忆之症有痊愈的办法。”
萧少卿转过头,双眸透澈深远,一霎竟不带丝毫酒意。
舜华微笑道:“过几日云濛和他夫人会来洛都,你若有意,我可以为你引见。”
萧少卿似浑然不为所动,自阖起双眸,揉按着额角,半晌才轻轻一笑:“见见也好,有劳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