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在，交学费也是一件令我们头疼的事情，姐姐当时刚出来，一个月也没有多少工资，每当开学要交学费，母亲就会拉着我们四个人，像橡皮人，黏着校长，求校长为我们赊欠，以后再还，也因此，每到开学，校长就会躲着我们，尤其是我母亲，为了躲我母亲，他会谎称出差，但这样可不会把我母亲难倒，她会带着我们，到校长家门口去蹲守着，不论多久，记得最久的一次，从下午三点等到晚上九点多，最后，校长也只能妥协了，到现在，小学的老师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但是，校长的样子我至今记得，留得小八字胡无论遇到什么事，他总会面带微笑，亲身亲历去解决。
这种日子我记得一直到小学六年级，直到继父的出现，我们不叫继父，或者爸爸，我们叫他阿叔，阿叔是一个算不上很好的人，当然，至少在我心目中，他离完美的父亲还差的很远，他也吸烟，也喝酒，但是，与去世的父亲相比，他则来的好，他喝醉酒，从不打人，到现在，他也不曾打过我们，他喝醉时，只会和我母亲吵架，或者跟我们怄气，像个小孩子，他在我们家族生长基因里，他算是最矮的哪一个，一米六差不多的个，很是瘦小，但他平时却很和蔼，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他在我心目中，始终是一个叔叔，一个好心的慷慨的大叔，而不是父亲，即使心里已经认为他是父亲，我也不会叫他父亲。
母亲再找一个男人，她是得到我们兄弟姐妹的支持，试想一下，你让一个女人，每天拼死累活去工地干活，日复一日，二十多岁的女孩，不用一年，她就会变成四十多岁的妇女，我母亲就是这样在工地上，拿着自己的健康去赌博，她的手现在就像一个男性粗糙的手，甚至有过而不及，那厚厚的茧子，已经泛黄，坚硬如一层铠甲，本该四十多岁妇女的雍容，看上去就像一个老太婆，华发如银丝，盘横在她的外表下。头发，对女性来说，是一种魅力的装饰，但对我母亲来说，那是加快苍老的见证，她，只能用一条简单的头巾，将自己的头包裹起来，不只是她，所有在工地上的妇女，都和我母亲一样，说是用来避尘，防止弄脏头发，但我看来，那是她们所能做的最基本的遮掩！
帮我妈妈再找一个丈夫，是一个在我们村里辈分很高的人，如果要是别人，我母亲要再找一个，一定会有人出来捣乱，至少我们那些亲戚就会站出来，会用爸爸的名义来阻止我妈，就是这样一个辈分高的人出来，受村里尊敬的长辈站出来，让我那些想打“正义”的亲戚乖乖闭上嘴，只能用更多的白眼来奚落我们，如果说，那白眼是一颗颗珍珠，那我会毫不客气一颗颗挖下来，人的眼睛，最基本就是让我们明辨是非，但是他们，有了眼睛，却已经瞎了很久，我的眼睛，哪怕母亲不想让我掺合他们大人的事，但我的眼睛不瞎，一点也不，因为他们的无情，让我真真切切看在眼里，我知道，我不能不管，不能让母亲孤家寡人一个，任由他们说话、欺凌。
让我决定参战他们大人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太无情了，虎毒尚不食子，但是他们，不仅食子，甚至连骨头都不曾剩下。我记得那是在雨天，在父亲去世的三个月，一场雷暴雨，像在看这个世间的无情，和往常一样，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这车是我妈妈从她姐姐那里拿来的，大表姑送给我们的，一共有两辆，一辆比我脚下更旧一些，那是九十年代自行车，那自行车最显眼的标志，就是坐垫下的支撑点，和车头之间，有一根根高高的栏杆，这车只能高大一点的大人来骑，像孩子，因为那根栏杆，脚根本够不着那脚踏板，厉害一点儿人，就会另辟捷径，他们不会把脚伸过那高高的栏杆，而是像绕过胯下一样，绕过那栏杆，骑着自行车，这样付出的代价，就是不能坐，只能变形的站着骑车，而母亲，每天就会踏着这辆老自行车去工地，这老古董也非常配合岁月留下嘎嘎的声音，像好久没有上机油。
那场雷暴雨，雷声滚滚而来，像能把你的心脏震碎，雨更像瀑布，我踏着自行车，披着雨衣，冒着大雨，往家赶，这是我每天放学必做的第一件事，赶着回家做饭，当我回家，匆忙淘米煮粥，设定好电饭锅的功能，我的任务算完成，望着窗外的雷暴雨，雨大的不像样子，房子不争气在漏水，菜地里的菜，很快被这雨水浸没，泡在水里，我不放心弟弟，重新穿上雨衣，踏着自行车往学校赶，雨扑面打来，让我睁不开眼，在半路上，我看到那熟悉的雨衣，那件雨衣是我帮弟弟买的，不是弟弟喜欢的雨衣，但是它却便宜，我用暴君的姿态买下来给他，不由他反驳，开始他还跟我闹别扭，不穿那雨衣，为此，我们两个没有说话好几天。
弟弟他低着头，穿着那双我穿不下的小水鞋，小步小步往前走，而在弟弟的前面，正是我叔叔的妻子，她牵着堂弟，往前走，弟弟像一只无助的小狗，就这样一直跟着，在叉路口，堂弟转过头，还跟弟弟道别，而我叔叔的妻子，似乎还很厌恶堂弟跟弟弟道别，大手拽着堂弟，想躲着瘟疫一样，那种场景，简直比拿把刀在我的心头划过还要痛，我们一家子在他们眼中，真的那么厌恶吗？
既然他们像对待垃圾一样对待我们，那么我们做的选择，也不用他们来管，我们名义上是亲戚，但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阿叔来我们家，他们也管不着，他们就是他们，我们就是我们，一个世界的人，宛若两个极点的距离，不是我们无情，而是他们无情，无情的比翻书还快，我不知道，如果爸爸在世时，会是什么感想？
阿叔来我们家，生活明显好了许多，至少，我们能吃到肉，至少我母亲每天再也不用摸早贪黑，至少我们还能有一个家的样子。他来我们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盖房子，这是一个必须做的选择，因为我们家的房子，一到雨天，就会漏水，主要就是这石头盖的的房，容易漏水，而没读过书的父亲，他当初认为石头盖的房子比砖头好，原本能盖两层楼的房子，只能盖一层，而这石头房子，没过几年，就开始漏水，也因此，盖楼成了当务之急，第二层，用红砖盖成，不过，和当初相比，还是贵了不少，原因是物价上涨。
我将行李箱拿到自己的房间，丢在一旁，笔记本放在桌子上，走下楼，走进厨房，还是一样面积的厨房，和以前的简陋相比，现在这里面增贴了许多厨具，以前我只记得厨房里面只有这几样东西：一个电饭煲，煤气灶，还有一个很老的橱柜，这橱柜还是我爸妈结婚时购买的，一直用到现在，橱柜上的一层网，还是我修补好几回，现在看见，显得格外亲切，我打开锅盖，蒸汽像雾一样缭绕，沸腾的开水，咕咕直响，像喷泉一样，拿了一块抹布，放在砂锅盖上，掀开盖子，扑来一阵馨香，鸡汤的味道，看到肥美的鸡肉，嘴馋的不得了，捞了自己最喜欢的鸡肉，就在旁边滋滋有味的吃起来。
当我满意盖上锅盖，里面的鸡已经所剩无几，摸着自己鼓鼓的肚子，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风扇，带着疲惫躺在床上，迷迷蒙蒙睡去，在家睡觉无疑是舒适的，总会让人感到温馨，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不会这么认为，因为在那贫困的岁月，不仅要为一天三餐烦劳，还要学会精打细算，毕竟，母亲一个月的钱也没有多少，我们四个人买学习用品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钱，在每个月的月末，那就是不幸的代表，是噩耗。
于是，我们兄妹几个总会想着法子去筹钱，为母亲节省一笔花销，那时我们还小，根本没有什么劳动力，怎么办呢？答案就在工地，跑去捡钉子，我清楚记得当时钉子一斤三毛钱，每到双休日，趁着没有上学的空余时间，我和妹妹弟弟就会溜到工地里面，去捡那丢弃的钉子，这些钉子都是工人在钉钉子的时候，不小心钉弯，或者断了，丢弃不要，扔在地上，而我们四个，就会拿着一个袋子，在工地里面寻找这些钉子，当然，找工地也要在工人没有工作的情况下，不然，如果被人发现抓到，毒打一顿是难免的，然后，我们会像小猴子一样在工地之间穿梭，捡起那一根根不起眼的钉子，积少成多，一个月下来，也有三十多块的收入，三十多块，对当时的我们来说，三十多块，可以买一袋米，也可以买两根骨头，更可以买一百五十本两毛的本子，或者六本书，总之，30块钱，在我那时候的记忆，可以买好多东西，多的让我作梦都可以偷笑。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那是贪婪所走的歧途，有点像每个孩子在人生所犯的错误。在我们村有一户富裕人家，或者说是家财万贯的人，村里都是关于他的传说，有人说他资产过亿，有人说他靠房地产发家，已经在香港上市，那个人在我们村的房子，在我爸爸时候就已经有了，据我爸爸那一代的人说，那栋房子在他们的时候已经盖起来，当时是村里标志性建筑，一栋五楼小洋房，虽然到现在，闪亮的瓷砖已经有一层黄色的污垢，一条条下来，像感冒时流出来的鼻涕，这房子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也只有在春节的时候，偶尔可以看见他门口豪车拥簇，在他家的四周，围墙围起来的墙内，是一块很大的空地，平时，我和小伙伴们总会爬到那里面踢足球，虽然那时很穷，但是足球，那是我和小伙伴的热爱，那部《足球小将》情节，现在依然记忆深刻，虽然当时看不起日本人，但是他们的动画真是好的让人没话说，教课书里面的小日本，让我暂时忘记，一群人总会在那里面挥霍激情，当时，足球虽然是皮球，但依然不减我们对足球的热爱。
那次踢球，一个伙伴用力过大，皮球高高飞起，划过一条唯妙的香蕉弧线，飞到墙外去，那人因为自己的失误，只能爬到外面去拿皮球，就在他双手握着铁栏上尖尖的长枪形，想要爬出去捡球，这时，谁也没有料到，那长枪形忽然脱离铁栏杆，他摔了下来，我们几个跑过去，担心问他有没有事，幸亏他没有受伤，而当我接过他手中的那东西，没有想到，这东西会如此之重，最起码一斤重，小小的东西，没有想到有一斤重，这一圈墙过去，最少也有五十个，我的脑海闪过都是钱的身影，这要是拿出去***捡钉子还要容易，小伙伴可能不会在意，但我却不是。
有了邪恶的念头，自然就会去付出行动，接下来的好几天，我总会趁着下午放学，自己一个人，爬到这墙内，总会用力去掰那东西，因为年久失修，加上生锈的厉害，虽然掰的很费力，但只要一直摇晃，就会自然脱落下去，第一天收获不错，掰了五个下来，喜滋滋拿回家，没有告诉母亲，第二天还是去那里，忙的不亦乐乎，遇到大人，我总会假装在那里玩，大人也习以为常，根本不会在意这房子少了什么！
第三天，还是来到这里，付出自己的劳动，使出吃奶的劲，掰着那大块头，再一个个放进书包，就在我洋洋得意，自以为将要有一笔大收获时，没有想到，母亲骑着自行车路过，看到我做的事情，她脸色像六月的天，喊我出来，随地拿起地上的藤条，对我是一番毒打，我没有哭，眼睛直勾勾盯着母亲，而母亲，什么都没说，一直打我，路过的邻居纷纷上来阻止，这才让我逃过母亲的棍棒，事情还没有完，她叫我将掰下来的铁饰品拿出来，拗执的叫来焊工，将那些重新焊接上去。
小的时候我不理解，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正是她的拗执，像一根细细的蚕丝，牵着我一直向前走，长大以后，再细细斟酌，就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
晚上，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叫我下楼吃完饭，已经是煮好了晚饭。在大厅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我喝着热腾腾的粥，啧啧发出声响，咬了一口自家腌制的萝卜干，很咸，但和稀饭稀释后，这咸咸当中，略微带着微甜，很有滋味，这是我喝粥的向往方式，咬一口干巴的萝卜干，喝一口粥，我说：“妈，弟弟在那里做的怎么样？”
妈妈夹着萝卜干，说：“那天他打手机回家，说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成为二手师傅了。”
我说：“他没想再当司机了吧？”
妈妈摇头，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最近有在认真学习，再过两三年，就可以成为电工师傅了。”
我喝完最后一口粥，说：“月祯和霞澜这个礼拜回来吗？”
妈妈点头，说：“她们知道你要回来，这个礼拜双休日回来。”
我将碗筷放回厨房，和母亲聊了一会儿天，无关就是我的校园生活，把学校里面一些事告诉母亲，她慢慢喝着粥，听着我的奇闻异事，阿叔来这个家后，母亲最起码有时间坐下来和我谈话，不像以前，总是起早贪黑，我们一天说话不超过五十几句，每次她回来，我们已经睡下了，而母亲说的话，就是每天早上交代我家里的事情，比如拿钱给我买米，下午要浇菜之类的话。
“你长大了，妈妈也管不了你了，什么事情你要学会自己判断。”这是妈妈总会在我讲完时，对我说这句话。
我绷着一张脸，应付式回答：“我知道，又不是三岁孩子。”
妈妈收拾碗筷，说：“你分明没有记在心里，你这孩子，真是令我担心。”
我说：“瞎操什么心，我不是你说的那样，已经长大了。”
妈妈从厨房拿出一块擦拭桌面，说：“你们这一家子，性格都像你爸，尤其你弟弟，说不读书就不读书。”
说到弟弟，我记得是去年暑假，也就是我高考结束，我外出打工，他打手机给我，说他不读书了，我问他原因，他也不说，就是不读，无论家里人怎么劝说，他是吃称砣铁了心，妈妈和我磨破了嘴皮，他就是不读书，没办法，只能让他出来，跟我一个表亲去学水电，现在在外地工作，而我两个妹妹，月祯在小学六年级时就出来了，和我弟弟一样不喜欢读书，跑出来，霞澜因为考不上高中，我们那里面没人，只能无奈出来，不过，她从未放弃自己的计划，以后要去参加成人高考。
而我，成了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名义上的大学生，在我们村，没有上本，就不算是大学生，能怎么样，自己就那块料，自暴自弃只会让自己死的更惨，有时，在夜深人的时候，我也想过辍学，想到弟弟妹妹供养着像猪一样的哥哥，心里很不是滋味，这种强烈的意识，尤其是在角那深不见底的学费时，更是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要爆炸开来，也幸亏和母亲聊天，才让我有读下去的勇气。
她说，如果你想读，那就要坚持下去，不要觉得愧欠弟弟妹妹，他们当时也有同等的选择机会，如果你真的感到愧疚，以后出来，你要好好对待他们，不要像你爸爸的那群兄妹。
正因为母亲的话，让我有读下去的决心，但总有一种负罪感，不知道源自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