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定郎自从挽救了黄家的危机之后被黄明德强行留了下来。黄明德因为经历过黄家无人当官的尴尬处境,而把这当官的梦想投射到了女婿的身上。林定郎自感责任深重,也不敢怠慢。每日在黄家攻书立志。黄世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无时不刻在抓林定郎的小辫子想把他赶走,林定郎已然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黄三袅为了林定郎能够与大哥好好相处,也为了他安心读书,很自觉地守在了阁楼弹琴刺绣,不敢越于礼仪半步之外。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个月。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黄明德这棵黄家掌舵的大树突然在这一天停止了旺盛的生命力,他的枝叶在一个瞬间枯萎倒塌。一个普通的生命的凋落在历史的长河里犹如一粒尘埃,它显得无声又无息,而在当时的亲人看来,却是心如刀割。它不留一丝余地,让人痛彻心扉。
这一日,在黄明德的世界里,太阳依然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他依然神采奕奕,迈开大步朝朋友家走去。这一日,朋友家娶媳妇,请了黄明德。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黄明德在朋友的劝说下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喝下去,想象着小女黄三袅出嫁的日子。那日必定晴空万里,女婿考中恩科归来,街上热闹非凡,全街的男女老少都如潮水般簇拥而去,幸福即将淹没他的心。那日即将来临:林定郎来迎娶他的女儿了。他则心满意足地摸着胡子哈哈大笑,笑得合不拢嘴。那是怎样一派风光的景象呀。醉眼朦胧中,他笑出了声。散席后,他站起来,拒绝了同伴的搀扶,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外面冷风呼啸,仿佛无数把飞刀,在他的脖子里钻来钻去。他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掉了。他裹紧衣服,戴上帽子,艰难地走在路上。此时酒未醒,他觉得冷。这与在朋友家吃酒的感觉全然不同,他仿佛觉得自己从天堂走向了地狱。地狱之门缓缓为他打开……
黄院君此时坐在床上,她在等待。等待有时候会成为一种折磨。在这么冷的天,她想早早地钻进被窝。可是她控制住了。等待夫君的归来已经成为她多年的一个习惯。不管夫君有多么晚回家。等待已经成为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已经与她合而为一。她似乎在等待中才能找到活着的价值。她坚持着不上床。她固执地认为员外回来会肚子饿,会让她去煮夜宵吃。虽然家里有丫鬟,可是对员外的日常饮食尤其是夜宵,她都亲自过问。她觉得这是自己做为妻子应该做的事。以前她为六个儿女,经常忙做一团,没时间照顾她的夫君,她觉得愧对他。现在儿女都长大了,不需要她了,该是对他做些补偿的时候了,于是她便把重心转移到了夫君身上。她每天在等待中消耗着自己的年轮,并且很有意义地为这个等待奉上自己亲自做的点心。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着,她觉得幸福和满足。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天的等待会显得如此漫长,可是她仍然满怀幸福和不安地煎熬着。这个晚上她做了一件让自己后悔终身的事情。
外面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员外回来了。她赶紧站起身,笑脸迎上去。她接过员外手中的帽子。员外的脸红红的,眼神涣散。黄院君心疼地说:“怎么这么晚回来,外面这么冷。”
“安人哪,今儿这老杨家娶媳妇,可热闹了。我就多吃了几杯酒。”
“哎,喝酒伤身。你有胃病,怎么能喝那么多酒呢。你年纪大了,要注意些才是。”黄院君责怪道。
“你不知道,这场面多热闹,要是我们家三袅出嫁,也有这么热闹就好了。”黄明德憧憬道。
“会有的,会有的,定郎是个勤奋的好孩子,这次乡试就考了第一名。会试和殿试一定也没问题的。”
“哎,如今寒门学子那么多,都想一朝考中入龙门,其实谈何容易呢,有些人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中。不过也无妨,定郎是个好孩子,将三袅托付于他我就算死了也放心。”
“老爷,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你饿了吧,我给你煮点夜宵吃吃。”
“不了,不了,我就是想睡觉。”
“老爷,以往你每次回来都要吃了我亲自煮的夜宵才能睡的。今儿是怎么了。”
“今儿就是累,想睡。”
“老爷,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的脾气,不吃我煮的夜宵睡不着。不要到时候我睡着了,你又喊着肚子饿,我又要夜里起来煮,太麻烦了。要不我少煮些?”黄院君仍不死心。她把自己对夫君的一腔爱都化在了煮夜宵这样琐碎的事情中。她已经习惯在这样的细节里弥漫自己的幸福。而幸福尽头是什么,她却不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她还不明白,等到她明白过来,这一切已经迟了。
“好吧,好吧,那你去煮几个本地鸡蛋给我吃。要软的,硬的吃不来。”
“好,好。你等着,马上就好。”黄院君踩着一双小脚向厨房走去。她不知道她走向的是一个葬送幸福的深渊,空留她一人在深渊里浮沉,生不如死。
她从菜柜里拿出五个本地蛋,打在碗里,倒进了滚烫的水里。柜子的门没关,鱼和腊肉的香气引来了一只饥饿的猫。猫跳上开着的菜柜,钻了进去,正当它准备埋头吃美味的当头,黄院君发现了它。她惊叫一声,挥舞着手拍了过来。猫害怕地往里钻,黄院君生气地把右边的柜门也开了,她找来一根棍子,向猫打去,猫发出凄厉的叫声,砰地一声跳了下来,冲出窗户逃走了。
黄院君一时将注意力放在了赶猫这事上,忘记了锅中的蛋。那蛋被沸水煮久了,变得生硬。黄院君赶紧将蛋打捞上来,加入糖。端到房中,只见黄员外鼾声连连睡得正香。黄院君把黄明德摇醒。黄明德迷迷糊糊中端起碗,一口一个,很快吃完了。吃完了碗一扔,倒头就睡。黄院君心满意足地在老头身边躺下。她想着女儿的婚事,想着女婿的前途,想着这儿女成群的天伦之乐,她不知不觉笑出了声。她在微笑中合上眼睛,梦中是一些怪异的景象,黄明德在眼前对她喊,她一伸手却摸不到他。她的心情突然急转直下。他在她的梦中痛苦地抽搐着,脸开始变形。她大叫一声,醒来过来。发现身边的黄明德果真捂着肚子在哎呦哎呦地叫唤。他的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表情痛苦。就跟她梦中的一样。她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她待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快……快……快给我拿药。我……我……肚子痛死了!”黄明德在床上打起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