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的故事
1994年10月23日
致全国《进程》周刊
全国《金融报》
全国《日报》
恰帕斯州圣克利斯托瓦尔地方《时报》
致国内和国际出版社
先生们:
下面是公报、起诉书收据和致和平调节委员的公开信。全部在此。敬礼,留着你的怒气给那些真正压迫你们的人吧。
发自墨西哥东南群山之中起义军副司令马科斯
又及:抱怨
我责骂了赫里伯托,因为照我看来,他是在折磨那些积极自卫的蚂蚁,其结果便是搞得橙叶沙沙响个不停。赫里伯托开始瘪嘴并对我嘟囔着:“其实我没折磨它们,我就是轻轻拍了拍嘛。”他说着转身冲出了指挥部。跑到了他认为安全的距离之外,赫里伯托开始哭。安娜·玛丽娅过来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一旁去。接着,我看到她朝指挥部走来。“暴风雨来了。”莫伊说着谨慎地引退了。
“你干嘛骂赫里伯托?”安娜·玛丽娅以泰山压顶之势问道。
“他折磨蚂蚁。”我自辩道。
“这么说,我们武装起义是为了蚂蚁喽?”安娜·玛丽娅叉着腰说道。
我点上烟斗,眼睛瞧着为疯帽匠和三月兔25遗弃的茶杯说:”
“不光是为它们,可也是为它们。
安娜·玛丽娅继续逼问:“你干嘛用自己的标准苛求别人?”
“我的标准?”我问道,为自己以问作答的能力而暗自得意。
但此时,事态开始朝有利于赫里伯托和他的辩护律师安娜·玛丽娅的方向发展。女人充满威
25.疯帽匠和三月兔,出自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第七章为《疯茶会》。小姑娘阿丽思出席了疯帽匠和三月兔举行的怪诞茶会。陈复庵译,杨静远校,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北京,1981年。
胁地聚拢过来,她们瞪着我简直像瞪着萨利纳斯,哄劝着赫里伯托。照我看,赫里伯托早把什么责骂呀、蚂蚁呀忘到爪哇国去了,因为他现在满把的糖果,多得不知从哪里下嘴。每当出现这类突发事变,我的卫队总是踪影全无。塔丘也借口委员会要开紧急会议溜之大吉。我听凭自己暴露在如此众多的棕眼睛的密集火力之下,那目光可实在称不上温柔。
鼓起赴死的勇气,我自辩陈词:“我们这儿人人都可以随心所欲,惟独不能折磨蚂蚁。”我的观点在武装集结的妇女中引起了分歧,她们彼此对视着、争论着、和赫里伯托对质着。自鸣得意于我的演说技巧,我又装了一袋烟。
在和赫里伯托磋商之后,安娜·玛丽娅反击了:“他没折磨蚂蚁,他只是拍了拍它们。”
没指望有别样的回答,我慢慢点上烟斗,强词夺理地自我辩护道:“蚂蚁可不懂啊。”
安娜·玛丽娅牵着赫里伯托就走,走了几步之后,她回头说道:“你和蚂蚁应该懂得,有时候温柔也伤人。”此时正散去的女人中响起了一片赞同的低语声。
我垂头丧气地留在原地。一只蚂蚁爬上了我的手臂。“你,你笑什么?”我问蚂蚁。
“我?没笑啊。”我以为是蚂蚁在作答,但那是躲在咖啡树丛后面的莫伊。
后来,埃娃来了,看见我在写字。“你干什么呢?”她问我。“我受罚呐。”我一边回答一边第248次写道,“我再不诅咒或责骂大会主席。”赫里伯托这时捧着一大堆糖果来到门口,他决定分点儿给埃娃和间接创造这幸福重负的、软弱无能的在下。我们举行了一场大声嚼糖块比赛。这时,赫里伯托看到我开始写另一份必须写500遍的句子:“我再也不对大会主席说坏字眼儿和发牢骚。”便自告奋勇要帮我。我一言不发地递给他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我实在是没法说话,因为埃娃为嚼糖块比赛正在捶我,而我,说到底也是副司令,绝无仅有,出类拔萃的那位)。赫里伯托试着描一页,但他马上烦了,开始画小鸭子——这远比致歉更吸引赫里伯托。我给他画了张装有许多枚火箭的飞机,他看了看画说:“你知道吗,光是画画他们不会就原谅你的。”埃娃要求讲个故事,我疑心这是个令我失去嚼糖块冠军位置的牵制策略。但赫里伯托不等我答应,便坐到了埃娃旁边,给她看自己的画儿并告诉她说,不带那么多火箭,他的鸭子肯定比副司令的飞机飞得更高。
我的军装上装着糖,我点上烟斗,深吸了三口之后,开始给他们讲故事,如同安东尼奥老人讲给我..
色彩的故事
堂·安东尼奥老人指着午后天空上飞过的金刚鹦鹉说:“你看。”我看着这斑斓的色彩漂流在预示着暴风雨的灰色薄雾之上。“简直不像是真的,一只鸟竟有这么丰富的颜色。”登上山顶时我说道。在布满了泥泞的小路的尽头,堂·安东尼奥老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他喘着,又卷了一支烟。我继续走了几步,意识到他没跟上来,便折回来坐在他的身边。“你看我们能在下雨前赶回镇上吗?”堂·安东尼奥老人似乎没听见我的话。此刻,一群犀鸟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手上,卷烟等待着火光开始以缭绕的烟雾作画。他清了清喉咙,点上烟,坐得舒服些慢悠悠地说开了:
从前的金刚鹦鹉可不是这样的。它没什么颜色,浑身短粗的小羽毛全是灰的,像只落汤鸡。它只是许多鸟里的一种。没人知道这群鸟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就是诸神也不知道是谁造了它们。反正它们就在那儿了。一个长夜过后,诸神醒来,对白日和男人女人们说:“够了。”人们正在沉睡中或在做爱——那可是精疲力尽坠入梦乡的美妙方式。诸神们在交战。因为他们极为好战,所以他们老是打仗。他们可不像创造世界的那七对神那般平和。诸神老是打仗,也因为世界太乏味了,只染着两种颜色。他们十分生气,正因为只有两种颜色分摊给世界:一种是夜带来的黑色,一种是日送上的白色。那第三种不是真正的色彩。那是点染在黄昏和黎明上面的灰色,让黑和白不会直接冲撞。虽然那些神十分好战,但他们也十分智慧。他们开了个会,决定再多造些色彩,这样,那些像蝙蝠一般的男人和女人走路和做爱更快乐。
诸神中的一位为了能更好地想心事而开始踱步。他想得是如此专心,完全没注意他走到哪儿了。他绊倒在一块石头上,那可是块大石头,他嗑破了头,流了血。叫喊诅咒了好一阵子以后,神看见了血,注意到那是黑白两色之外一种不同的颜色。他跑到其他的神那里,给他们看这种新颜色,他们把这种颜色命名为“红”,第三种色彩诞生了。
后来,另外一个神也去寻找一种颜色来染希望。他找到了,尽管他找了好一阵子,他还是在诸神的集会上出示了这种颜色,他们把她命名为“绿”。第四种颜色也问世了。还有一位神开始深深地掘地,其他的神问他:“你在干什么?”“我在寻找地球的心脏。”他一边回答,一边将掘出的泥土到处扔。很快他到了地球的心脏,并把它指给其他的神看见。他们把这第五种颜色命名为“棕”。另一位神一直朝上走,走到他所能到的最高处:“我要看看世界是什么颜色的。”他朝下看,看见了世界的颜色,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种颜色带回去给其他的神看。他就一直看啊看,看得那么久,看到瞎了眼,因为那样做,世界的颜色就长在他眼睛里了。他摸索着下了山,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了诸神的聚会上,告诉他们说:我眼睛里带着世界的颜色。他们把这第六种颜色称作“蓝”。
又有一位神在寻找颜色的时候听见了孩子的笑声。静悄悄地,他乘孩子没注意的时候靠近了他,只一瞬,他抓走了孩子的微笑,留下了他的哭声。这就为什么人们说孩子们笑一笑接着就会哭,那是因为神就这样突然偷走了孩子的笑声。神带走了孩子的微笑,他们把这第七种颜色命名为“黄”。
诸神累了,他们跑出去喝点玉米饮睡下了,把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的色彩丢在木棉树下。小盒子关得不太严,所以色彩跑了出来,开始戏耍和做爱,不一样的、新的颜色出现了。木棉树守望着所有的色彩,遮蔽着它们,这样雨才不会把所有的色彩冲走。诸神醒来的时候,那里已不止七种颜色,而是多了许多许多。诸神看着木棉树说:“你给了这些颜色生命,你就照看着世界吧。就从你的树冠开始,我们将点染世界。”他们爬上了木棉树顶,就那样把色彩抛向四方。蓝色一部分粘在了天上,一部分落在了水里。绿色抛向树叶和草丛。棕色,要重些,落在了地球上。黄色,那孩子的笑声飞得老远,点染了太阳。红色落进了动物和人的嘴上,他们吃下了红色,所以他们的嘴里也是红的。这世界上已经有了黑色和白色。诸神们到处抛洒色彩,看也不看丢到哪里去了,实在是弄得一团糟。有些颜色溅到了人身上,这就是为什么人有不同的肤色,用不同的方式思考。
过了一会儿,诸神累了,要回去睡觉。这些神可不像那些创世之神,那些赋予万物生命的神。这些神老是想睡。因为他们不想忘记这些色彩,怕再也看不见它们,所以他们想寻找一种办法把色彩安全地保存起来。就在他们倾其心力思考的时候,他们看见了一只金刚鹦鹉。他们抓住了鹦鹉,把所有的色彩放到了它身上,为了放得下所有的色彩,还拉长了鹦鹉的羽毛。金刚鹦鹉就这样得到了绚烂的色彩。现在,鹦鹉到处漫游,以防人们忘记这世界上有不同的颜色和不同的思考方式,还有,一旦这不同的颜色和不同的思考方式都有了自己的地方,世界是多么快乐。
赫里伯托宣布埃娃赢得了嚼糖块比赛,并将他画的反火箭鸭子画奖给埃娃。看来埃娃对这一奖品不甚热心,他们一起跑到军营里去看佩德罗·因方特那部看过一百万遍的电影,显然说的是金刚鹦鹉、鹰之类的故事。我留在那里悲哀莫名:为了我的抱怨和粗鲁委员会罚我写的那些纸此时全被糖粘在一块。莫伊说:“咱们干嘛不送去复印?”对呀,为什么不呢?
又及:
我想感谢某些不为人所知的承认。我已经送出了一张新版的10比索的样票。我们谦卑地接受中央银行对萨帕塔民族解放军为公正之斗争的承认。
又及:带有红色的着重线。
我以极大的热情读到著名的电台播音员宣布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公报和书信应放在报刊警事栏里。副司令,以其一贯的友善,和对新闻界一贯的合作态度提议,应以这样的标题、副题和内容提要刊载类似消息:“副司令的抱怨和粗鲁:他对大会说:臭大粪,狗屁不通。”“副司令的性倒错:他和蚂蚁、蜘蛛、各种爬行类甲虫和昆虫睡在一起。”“已经证实: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外国武器——防空电池,用于按摩器和日本商标的振荡器。”“违法乱纪者污染环境。可靠消息指出:所谓防空武器是专业性的肾脏,其尿液可令飞机飞临其上空时立刻生锈。五角大楼称:‘具各种口径。’”
又及:
灰色。绿色受了伤,似乎想变成红色。
就这些了。
祝你健康,愿所有的色彩在民族民主大会上闪耀。
副司令,以其一贯风格正试图迷失在山后,那里,有人怀疑吗?正在下雨。
墨西哥:在夜之镜和日之玻璃间的月亮
我期盼你做玻璃,永远别做镜子。—佩德罗·萨利纳斯
1985年5月。月亮凝望着自己在镜一般的湖面上的倒影,湖水妒忌地以波浪揉皱她的面庞。我们划着一只独木舟行驶在横渡的半途中,那颠簸的独木舟如同我渡湖的决心一样“稳如泰山”。堂·安东尼奥老人邀请我参加他独木舟的初航。从新月到满月的28天之间,堂·安东尼奥老人
1995年6月9—11日
用一把锋利的弯刀和一柄利斧,将一棵高大的雪松凿刻成舟。那小船七米长。他告诉我说,可以用雪松、桃花心木、瓦纳卡斯特尔、瓦伊等等树干制作独木舟,并把这些树一一指给我看。他热心地指出每种树,我可看不出它们的不同,对我说来,每株树都高耸入云。那是白天的事了。此刻天近破晓,依照老律,我们驶出了这只堂·安东尼奥老人命名为“不平人”的雪松木小船。
“为月亮的荣耀。”堂·安东尼奥老人用一只细长的船篙撑着船说道。我们在湖心之中,风像一把梳子,旋起水浪,独木舟上下起伏着。堂·安东尼奥老人说,我们只能等风驻,便让小舟顺势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