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浪能把船掀翻,”他点燃一支烟卷说道,他吐出的烟的涡旋,如同风掀起的浪的漩涡。借着满月的清辉,可以看到远方装点在米拉玛湖上的岛屿。在烟的涡旋中,堂·安东尼奥老人唤回了一个古老的故事。我正为是否翻船而忧心忡忡(其实我又晕船又害怕),可没有心情听故事。但堂·安东尼奥老人显然并未注意到我的状况,躺在独木舟的底部,他说开了——
镜子的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的长辈说,月亮就诞生在这片丛林中。他们说,许多个世界之前,众神玩累了,干活干累了之后,沉沉入梦。世界寂静无声。可这时候,群山中传来的一阵低低的呜咽声。那是诸神制造出来、又遗忘在群山之中的一个小小的湖泊。他们拾掇那些世上万物的时候,发现这个小湖多余出来了。没有谁知道拿她做什么用,就把她搁在了没有人敢冒险攀登的群山之巅。那小小的湖泊是这么孤单,她哭了。她哭着哭着,支撑着世界的木棉妈妈听到了哭声,心中充满了哀怜。提起她白色的裙衫,木棉来到小湖身旁。
“好啦,你怎么了?”木棉问那一小潭水,哭得这么厉害之后,她几乎是一个小水洼了。
“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儿。”小湖说道。
“那我在这儿陪你。”木棉说。她是支撑着世界的木棉。
“可我不想呆在这儿。”小湖又说。
“那我带你走。”木棉答道。
“我不想住在底下,粘在地上。我想像你那样站得高高的。”小湖要求道。
“那我把你举在头上,可只能是一小会儿。风的脾气可坏了,他会把你刮走的。”木棉说。
尽心尽意地,木棉妈妈挽起裙子,弯腰托起小湖。她可是一位母亲,所以她十分小心地将小湖放在她头顶的冠冕上。木棉妈妈慢慢地直起身来,她可以看到小湖的水已经很浅了,所以她绝不让小湖溅出一滴。当小湖终于到了高处,她高叫着:
“这儿真高呀!带我看看世界吧!我想看到一切!”
“世界太大了,我的女儿,你可能会掉下来的。”木棉说。
“我不在乎!带我去吧!”小湖坚持着,看样子她又要哭了。
木棉妈妈不想让小湖再哭,所以她走动起来,她头顶着小湖,腰板挺得笔直。从那时起,女人学会了头顶着水罐走路,一滴不洒。就像木棉妈妈,丛林里的女人们在小溪中汲水,顶着水罐大步向前。她们高昂着头,腰板笔直,脚步像夏天的云朵一样轻盈。当女人们头顶着一罐清水的时候,她们就是这样行走。
木棉妈妈是个健行者,那时候,树可不是站着不动,他们从这里走到那里,生育孩子,让世界万木葱茏。可风在近旁游荡,无聊地吹着口哨。他看见了木棉妈妈,就想恶作剧地撩起她的裙子。木棉生气地对他说:
“安静点,风!你没看见我头上顶着个哭闹任性的小湖吗?”
风向上望去,看到一个依偎在木棉长发飘飘的头顶上的小湖正好奇地凝望。他看到她那样好看,就想引她坠入情网。于是,风来到木棉的头顶上,细声细气地在小湖耳边甜言蜜语。受到奉承的小湖对风说:
“如果你能带我周游世界,我就跟你走!”
风可不用想二遍。他用几朵云做马,把小湖放在他背后跑远了。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木棉妈妈完全不知道小湖已不在她的头上了。
小湖和风一起旅行了好久。风会告诉她说她有多好看。有谁喝了她的水会不心满意足?风会对她说,人们会进入她的深处,巴望着能说服她在某些黎明的角落里和他做爱。小湖对风所说的一切照单全收。每次他们飞临一个水塘或一个湖泊的上空,小湖都会不失时机地看看自己的倒影,她会炫耀自己湿淋淋的长发,凝望自己清澈的眼睛,以她圆圆的脸上的涟漪做几个轻佻的表情。
可小湖向往的只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她可不想在黎明的小角落里做爱。这惹恼了风。他把小湖带到高处,纵马一跃,小湖便跌了下来。因为她原来升的那样高,所以那是一次长长的坠落。要不是星星看见她掉下去,她肯定会狠狠地摔在地上。星星们全力以赴,用他们突出的手臂拽住了小湖。七星一起各拽一边,像一张被单那样,把小湖抬回天上。小湖掉下去的时候吓坏了,她的脸颊如此苍白。她不想回到地面上去,便问星星能否和他们呆在一起。
“好吧,”星星说,“可你得跟着我们。”
“好,”小湖同意了,“我跟你们走。”
可老是去同样的地方让小湖感到悲哀,她又哭起来了。她的哭声惊醒了众神,他们起身看出了什么事,结果看到七星拖着一个小湖穿越夜空。他们听了小湖的故事之后大为恼怒,因为他们为大地制造的湖泊,可不是要挂在天上的。他们来到小湖旁边说:
“你不再是个湖了。湖可不住在天上。可既然我们不能把你再降下来,你只能留在这儿了。从现在起,你的名字是‘月亮’。由于你的轻浮和狂妄,罚你永远只能是反射地球贮藏光芒的水井。”
如此安排停当,众神在地球内部贮满了光,还挖了一个深深的圆洞,以便星星耗尽了光和亮的时候可以来汲取。所以月亮没有光,而只是一面镜。月圆之时,她会映照出那个星星会来畅饮的巨大的光洞。映照光的镜子,那就是月亮。这便是当月亮照临湖水,镜子会在湖水的镜面上映照自己的原因。无论如何,月亮从不快乐或悲哀,她只是个不平者..
木棉妈妈也由于她的纵容而遭到了惩罚。禁止她四处走动,她被命令背负着世界。他们把她的皮肤变得极为粗厚,这样当她听到她周围的哭声时,便不会唤起同情。从那时起,她的皮肤粗厚如石,木棉妈妈不再能移动半分,因为她即使只是稍稍一动,世界便会坍塌。
“事情就是这样的。”堂·安东尼奥老人说,“从那时起,月亮反射着贮藏在地球内部的光。这就是为什么,月亮一看到湖,就会停下来化妆打扮。这也是为什么女人一看到镜子,就会
停下来看自己。那是神的礼物,每个女人得到了一小片月亮,这样她们就能梳好头发,打扮自己,也是因此,她们不想远行或升上天空。”
故事讲完了,可风却没有停息,浪仍然威胁着小船。我未置一词,并非由于我在思索着老人的故事,而是因为我确信,只要我一张嘴,我肯定会狂吐不已,也许会把我的五脏六腑一起吐到月亮排演着轻狂的、不宁的镜子里去。
在深恨和迷惘的夜里
在墨西哥,有时候,月亮会被绘成绚丽的红色。那不是羞惭的颊红,也不是鲜血的颜色,那是狂怒和深恨照亮了她珍珠色的面庞。从穿越墨西哥之夜的漫漫行程中返回,月亮终结了她在镜像之径上的徘徊,重返她疲惫的旅途。她显现为红色..因为深恨..和迷惘..
为什么?她看到了什么?以那如五月的微风般细弱的声音,苦恼的月亮断续地讲述了她此番旅行的故事。她说,穿行过墨西哥之夜,她在一个巨型的镜像迷宫中跌跌撞撞,那就是出自我们当代历史的镜像迷宫——
发自墨西哥东南群山副司令马科斯
剑、树、石和水的故事
九月,泥泞和暴雨中的黎明不期而至。那一年,又一场地震26,摧毁了那个叫墨西哥的国家的冷漠和封闭。安东尼奥老人点燃了我们栖身的那个小营地的篝火。想要把自己烤干是无济于事的,安东尼奥老人深知这点。况且一旦泥巴干掉,不仅脏的难以忍受,而且会擦伤你的皮肤和记忆。安东尼奥老人和我一样想到的,不是要除去我们从头到脚的泥水,而是想办法驱散那聚在我们精湿的皮肤上宴饮的蚊子和小虫。
26.1985年9月19日,晨7时19分,里氏8.1级地震撕裂了墨西哥城。在这座拥有1800万人口的超大型城市中,约1万人死亡,5万人受伤,25万人无家可归,800幢大厦倒塌。
1995年9月29日
点燃篝火之后,是点燃烟卷,在吞吐之间,我们谈起了独立战争。安东尼奥老人倾听着,当我提到伊达尔戈27、莫雷洛斯28、战士米纳、皮皮拉、加雷亚纳的名字时,不时地点点头。我没有试图复述故事或背书本,我尝试着体认这些男人和女人的孤独,他们的每一次决断,如何全然不顾自己所遭受的迫害和诋毁。我说起文森特·格雷罗29的游击队在墨西哥群山间漫长的抵抗,还没说完,安东尼奥老人的几声低咳打断了我,那是说,一个新的启示已来到他的唇边,有如烟草的暖意抵达了心底。
抽着烟斗,老人说:“这倒叫我想起了什么。”他思忖着,试着再度点燃烟卷和记忆。就这样,在昔日的和今日的革命者之间,在烟和火的空隙里,安东尼奥老人,如同卸下那沉重而珍贵的重负,倾吐的语词讲出了一个剑、树、石和水的故事。
剑、树、石和水的故事
安东尼奥老人咬着口中的卷烟,也咀嚼着语词,赋予它们形与义。安东尼奥老人开口了。雨停下来倾听,水和黑暗片刻休憩。
“很久以前,我们的老辈儿人奋起对抗那些来征服我们土地的外国人。那外来人把不同的生活方式强加在我们头上——不同的说话方式,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神灵和不同的正义观。那是只和他自己有关的正义,而我们的正义却被剥夺了。
“他的神是金子做的。他的信仰是他的优越。他的语词是谎言。他的生活方式是残忍。我们的英雄,那些最伟大的战士,奋起对抗这些外来人。大地上的人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反抗外来人的霸占,展开了伟大的战役。
“但是,还是那外来人的力气大。伟大而优秀的战士们在战斗中倒下,死去。战斗在继续。这时已经没有多少战士了,所以女人和孩子们接过阵亡者的武器。
27.伊达尔戈(Miguel Hidalgo,1753—1811),墨西哥“独立之父”。1810年9月16日伊达尔戈在多洛雷斯教区发动起义,提出“赶走西班牙人”、“打倒坏政府”、“夺回土地归还印第安人”、“美洲万岁”等口号。起义军迅速扩大到8万多人。瓜纳华托、瓜达拉哈拉等城市宣布废除奴隶制,取消苛捐杂税,将土地归还给印第安人村社等法令。1811年起义军战败,伊达尔戈被殖民政府杀害。28.莫雷洛斯(JoséMara Morelos,1765—1815),墨西哥民族英雄。
伊达尔戈的弟子,伊达尔戈遇害后,他继续领导起义,攻克瓦哈卡等重要城市。1813年9月,莫雷洛斯在奇尔潘辛戈召开国民议会,通过《独立宣言》。次年颁布宪法,宣布墨西哥独立,建立共和制,分割大庄园土地归还农民,废除奴隶制和教会特权。1815年,起义队伍被殖民军击败,莫雷洛斯被俘遇害,独立运动暂时受挫。29.文森特·格雷罗(Vicente Guerrero,1782—1831),墨西哥民族英雄。在墨西哥独立战争期间曾跟随莫雷洛斯征战,并在前者遇害后坚持游击战。终于在1921年8月24日迫使西班牙总督签署了《科尔多瓦条约》,最终承认了墨西哥的独立。
“我们老辈儿人中的智者聚在一起,相互讲述了一个剑、树、石和水的故事。
“他们讲的是远古的时候,人们如何在山中共同劳动、自卫。
“众神一如既往地四处闲荡,要不就在酣睡,这些神灵实在是游手好闲,他们可不像是那些大神、创世之神、原初之神。
“在黎明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男人和女人在彼此身体缠绵之后沉沉睡去,同时在心底经历着成长。夜沉静下来。它是如此的安详,因为它深知这宁静不会持续得太久。不久,剑开口了。”
“就是这样一把剑。”安东尼奥老人停下话头,伸手抄起一柄双刃的大弯刀。篝火的火星瞬间闪烁之后,暗影重临。安东尼奥老人继续说道:
“剑开口了,它说:‘我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我的刀锋所向,给执掌我的人权力,令阻挡我的人死亡。’
“‘你撒谎!’树应道,‘我才是最有力量的。我能抵抗风和最狂暴的雨。’剑和树交起手来。树令自己又硬又壮,以对抗剑。剑一次又一次地砍在树干上,直到树倒了下去。
“‘我是最有力量的。’剑重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