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翠莲回来了。等她下车的工夫二婶娘迎了出去问,都回来了,事办得咋样了?一只眼扶着翠莲,翠莲几分得意地回答,常镇长答应下了,说明天就给个回话。翠莲回到正屋,脱下貂皮坎肩,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就来到俊盘屋里了。屋里没点灯,黑糊糊的一片。翠莲问,俊盘,你在吗?俊盘没答应。翠莲摸索着找到洋火点着灯,只见俊盘双手抱着一双鞋垫子,泪流满面。翠莲问,娘刚才叫你,你咋不答应一声?俊盘哭着问,娘,您给我找媳妇去了?您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就是伤害我,我谁都不要,我的心里只有飞子婶子一个人。翠莲说,儿呀,娘怎么能不理解你的心呢?可你也得理解娘呀,娘这辈子命苦,让你死鬼老子一直欺负到他死,你老子死都死在别的女人怀里,娘怎么不知道感情的重要呢?你再喜欢你飞子婶子,她也死了,你不可能和一个已经死了的空影子相守一辈子吧?娘没有你有学问,可娘也明白人死如灯灭的道理,你不要以为一时的迷茫,丢了自己的前程。俊盘猛地从炕上坐起来说,我这辈子就忘不了她,除了她任何女人都打动不了我。
翠莲说,娘明白,可为了娘,为了顾家,你必须要娶一个女人,让她留在娘的身边,和娘说话,一起盼望你回来,让她给顾家生儿育女,延续香火,儿呀,娘求你听娘一次吧!从小你就和娘一个人好,你老子打娘你护着,你去京里念书去了,娘每日每夜替你提心吊胆,怕你生病、怕先生罚你,现在你长大成人了,一句话也不听娘的了,你就答应娘一次也算报了母恩了。
俊盘听着翠莲的哀求,心也软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帕子给翠莲擦泪说,娘,您别难受了,都是儿子不好,只顾自己的感受,不替娘分解忧愁,我完了婚再走。翠莲说,你好好的,别让你文子叔叔和你武子姑姑看笑话,你要真的娶了王堡长的女儿,咱家就有希望了。
第二天,顾家的人刚吃早饭,常在福就打发人来说,王堡长听说顾俊盘在京城里洋人开的学堂里读过书,非常高兴,让顾俊盘今天到他家一趟。王堡长家要相亲。翠莲打发了送信的一些跑腿钱,让烧山药带着俊盘去了一趟王堡长家,这门亲事就算订下了。
翠莲几乎花了家里所有的钱财,为王堡长备下彩礼送了过去。王堡长接到彩礼以后,恍然发现顾家的家底还是这样深厚,很快便订了成亲的日子。
翠莲和一只眼住在西厢房,把正房让给了俊盘。俊盘这些日子总在闷闷不乐中度过,他看着忙进忙出的翠莲,心口有些酸疼,母亲年纪大了,而且中年守寡,自己就是她绝望中的希望,一定支撑下这个局面,不能让母亲雪上加霜了。
翠莲给俊盘请来裁缝,量体裁衣。俊盘也听说地由着裁缝摆布。
夜里,翠莲来到俊盘的屋里,俊盘正在油灯下抱着一本书看。翠莲问他,你咋还不睡?俊盘说,娘,我睡不着。翠莲爬上炕头给俊盘铺被褥,俊盘拉住翠莲说,娘,您回去睡吧,我已经是大人了,我都娶媳妇了,您再也别为我操心了,好吗?翠莲说,你就是活到四十岁,在娘的眼里,也是个孩子。翠莲给俊盘铺好被褥,放端正枕头。俊盘说,娘,娶过亲我就走了,等我在外面稳定下来再回来看您和三莉。翠莲说,娘答应你,你该怎么做都由你,只要这些日子听娘的话,好好对待三莉就行了。俊盘说,娘放心,或会好好对待三莉的,她又是知书达理的人,有她在娘身边,我也放心。
俊盘长长地叹了口气问翠莲,娘,您真心爱过一个人没有?翠莲说,别胡说了,娘哪有那么胆大,活了半辈子不知道什么叫爱。俊盘说,我承认我的心里还是想着飞子婶子,我忘不了她,我和三莉在一起会很痛苦的。翠莲说,忘不了也得忘,不管男人女人,只要在感情上中了邪,倒霉的只会是自己。翠莲又点了一盏灯,放到俊盘面前。俊盘说,点两盏灯娘不怕费油吗?翠莲说,娘怕你瞅得眼困。俊盘说,娘,我这样的儿子,不配你对我这样好。翠莲说,你不配谁配?你再看一会儿就睡吧,娘走了。翠莲走后,俊盘合上书,想一定要把三莉娶过门,让她好好对待自己的母亲。
三莉嫁过来的时候,来顾家贺喜的是人山人海。三莉穿着一件粉色的缎子旗袍,头上梳了个圆髻,圆髻上插了一朵梅花,显得富贵大方、美艳绝伦。她没有蒙盖头,从喜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满面笑容地和亲戚们点头。亲戚们都说和翠莲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三莉进了二门,看到一个风姿绝绰的中年女人带着一群女戚们从正房里迎接出来。三莉想,着个美艳妇人可能就是自己名扬四海的婆婆李翠莲了,忙上前行礼,翠莲双手搀扶着。细细地端详着三莉,半日才说,好标志的儿媳妇呀,这可是顾家千年修来的福气。
二婶娘问三莉,你怎么不蒙盖头,这红盖头可是辟邪的。三莉一笑,露出一嘴碎米一样的白牙,她和二婶娘说,我想顾俊盘是文化人,有文化的人是看不惯老传统的,所以我没蒙盖头。大家簇拥着三莉进了正房,扶着三莉上了炕。俊盘也进来了,他看着三莉问,你不累吧?一个女戚开玩笑说,就是累也不能这么早就睡觉呀,堂还没拜呢?人们呱呱地大笑起来俊盘和三莉的脸都红了。
这时有人来和翠莲说,珍子家的,快去迎接吧,常镇长来了。翠莲带着二婶娘和一只眼亲自迎接到大门外,常在福一看翠莲亲自出来迎接自己。微笑着说,我这个老媒公是不是来晚了。翠莲说,不晚,新人还没拜堂呢。刚把常在福迎接进去,烧山药对翠莲说,掌柜子,武子姑娘来了,该怎么办?翠莲说,来者便是客,我去看看。翠莲迎了出来,武子已经进了二门,翠莲说,妹妹来了,嫂子我迎接晚了。武子说,不晚,真不亏为是能通天的李翠莲,连堡长的千金也能娶到手,不过浅水里是养不住蛟龙的。翠莲说,妹妹只管喝酒吃肉,水深水浅你也探不出来。
拜完堂,闹哄哄地折腾了一日。直到夜里,三莉才消停下来。她脱了外罩,吃了口夜宵。女戚们都退下了,俊盘进来。三莉收拾了一下炕头,摊开被子对俊盘说,睡吧。俊盘说,我还没洗脚呢,你先睡吧。三莉说,把水端进来,我们一起洗。俊盘又说,要不别洗了,我出去看看我娘累坏了没有?三莉说,今天是咱俩最好的日子,你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分明就是不喜欢我。俊盘赶紧过来说,喜欢、喜欢、我很喜欢你。三莉走到俊盘的面前用一只胳膊勾住俊盘的脖子说,俊盘,你和我也算得上郎才女貌了,我打心眼喜欢你,我们睡吧。俊盘拿开三莉的胳膊慢慢地脱着衣裳,三莉帮着他脱。俊盘说,我自己来吧。三莉说,我愿意伺候你,如果我们一辈子这样恩爱,我就满足了。俊盘说,三莉,我有我的追求,我不能总是陪着你,我很快就走了,等我在外面固定了住宅,再回来接你。三莉说,我支持你的事业,家里有我,你就放心好了。
俊盘脱光了衣裳钻到被窝中,三莉也脱光了衣裳钻到被窝中。俊盘突然紧紧搂住三莉喊了声,婶子,我想死你了。三莉猛然推开俊盘问,你叫我什么?谁是你婶子?你是不是常和你婶子睡觉搞混了?俊盘恍然醒悟,他擦了一把夺眶而出的泪水说,没搞错,你就是我婶子,婶子一直是我梦中的一个女子,是神、是仙,是一场春梦,我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婶子。三莉说,自古才子多风流,但愿你梦寐中的那个如仙女一样的婶子就是我。俊盘说,是你,你的通情达理让我好感动,我有幸娶了你这样的好女人。三莉滚进俊盘怀里,俊盘感觉到她像一条鱼一样蠕动着。
三莉回门走了,翠莲对这个儿媳妇心满意足。她知道留不住俊盘,俊盘是文化人,接受过洋先生的教育,不是水泉镇能养住的人。依他的学识和眼界,一定能找到更适合他的地方。当下,惟一的办法就是让三莉来当家,挽留住三莉。
翠莲把一只眼和二婶娘叫到了一起说,可能俊盘一两日就走了,我们要好好地对待三莉,让她为咱家传宗接代。一只眼说,我没问题。二婶娘说,我更没问题。翠莲说,你们都没问题,我就把钥匙交给三莉了,让她当家。二婶娘说,这个主意不错,三莉当了家第一个要整的就是武子,武子那个小蹄子太猖狂了。翠莲说,我也有这个意思。一只眼说,我们都上了年纪,精神越发短了,该让给年轻人来折腾了。看着大家没意见,翠莲拿出钥匙哭了起来。二婶娘说,不用三莉当也行,你别委屈了自己,何苦要哭呢?翠莲说,我并不是舍不得放下这个当家人,而是舍不得放下过去的那么多风风雨雨的日子,一眨眼我进顾家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年来没一天不操心的,顾家在我的手里大红大紫几年,现在日渐衰败了。一只眼说,也不算什么衰落,佣人长工伺候着,就是凭这副空架子,也够我们吃喝几百年的了。翠莲哭得更厉害了,她对一只眼说,姨,没想到你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心里却这样明白,顾家扫扫地缝子也够我们吃几辈子了,可惜你年纪轻轻和我们一起守寡,难得你有这样的肝胆。一只眼也哭了,对翠莲说,这辈子我嫁到顾家不后悔,我的几个堂姐妹嫁出去有的活活饿死了,活着的也少吃没穿很可怜。二婶娘说,我活着的希望就是盼着二飞子回来,前天我梦见他了,还带回一个穿着袍子的蒙古老婆,人越老越想亲人了。
二婶娘也哭了,三个女人各怀心思,哭成一条音。窗外阳光明媚地照着,屋里的人却感到寒意彻骨。院子里几只母鸡追着一只瘦小的公鸡,公鸡被追得无路可逃,呱呱地叫着拍打着翅膀跳到窗台上,把窗户上的麻纸撞了一个窟窿,一下掉进家里。三个女人立时停止了哭声,一起看着这只愣头愣脑的公鸡。三人一起大笑起来,翠莲说,真是一只笨鸡,既然送上门来,今晚杀了它。二婶娘说,这只鸡瘦,要杀杀一只母鸡。一只眼说,放了它吧,鸡从窗户里跳进来是稀罕事,别难为它了。一只眼把瘦公鸡抓住,刚要放出去,翠莲眼疾手快一把把瘦公鸡夺过来,使劲把瘦公鸡的头拧下来,扔在地上。无头的鸡仍然狂乱地拍打着翅膀。翠莲说,鸡跳窗、家必亡,这是老人们留下来的话。一只眼说,难道我们顾家真的完了吗?翠莲说,听天由命吧,我能做的只有把这个家押在三莉身上了。
三莉从娘家回来,穿了一件花格子西式上衣,新潮又大方。她说俊盘给她在堡子里买的,俊盘说北京的女孩都穿这个样式的上衣,大襟子袄早就不穿了。三个寡妇立即夸起了俊盘有眼光、会买东西、又会心疼媳妇。夸了一阵之后,翠莲从怀里拿出钥匙递给三莉说,三莉,娘老了,你来当这个家吧。三莉不屑地看了一眼翠莲手中的钥匙说,娘的意思是让我步您的后尘,走您的老路吗?我不想做一个管家婆,等俊盘走了以后,我要回堡子里的学校教书呢。翠莲和二婶娘、一只眼都惊了一个倒仰。翠莲对三莉说,你既然是嫁了男人的人了,就不要在外面抛头露面了,我们顾家的女人,没一个出去做事的。
三莉反问俊盘,你让我出去教书吗?俊盘皱着眉头说,娘在家里挺孤单的,要不你就别去教书了,好好在家陪着娘吧。三莉说,这叫什么话?我可以时常回来看看娘,但不能把我死关在这座黄土大院里。俊盘说,我家的女人是不能随便到外面做事的,更何况学校里有那么多的男先生。三莉说,男先生怎么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又不去诱惑他们,何况我已经名花有主了。
俊盘说,我娶了你这个识文断字的女人就是为了让你治理家业、孝敬老人,要不我还不娶你呢!三莉说,早知道你们家是这样的想法,我还不一定嫁你呢,我嫁你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你抛弃吗?你想的美。
俊盘看着自己与母亲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气不打一处来,他狠狠地摔了门子出去了。三莉对翠莲说,娘,您好好对俊盘说一说,让我关在家里,我会憋死的,我在张家口女子师范读书的时候,三天不上街,就生病。翠莲听了这话感到了深深地绝望,看起来这座黄土大院真是后继无人了。
夜里,俊盘用被子蒙头睡觉,三莉进来爬上炕,拉了他的两三次被子,也没拉开。气得三莉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说,你就挺死吧。俊盘呼地一声将头上的被子掀起来问,你想干什么?三莉一下抱住了俊盘的脸说,我是真心爱你的,别这样冷落我好吗?俊盘想推开三莉,可推了几下都没推开,三莉抱得他的脸特别紧。
俊盘说,三莉,你要真心爱我就留在顾家好好服侍我娘好吗?等她老人家过世了,我就把你接到我的身边,我们好好过日子。三莉好像突然受了惊吓一样,松开了俊盘,她惊恐地瞪着双眼问俊盘,你说什么?等你母亲去世后才接我走?你是娶媳妇还是给你娘找老妈子?太过分了,根本不像文化人干出来的事。俊盘说,我也是不得已的,我把我娘留在家里,她又是寡妇失业,我不放心。三莉说,所以你就娶了我,做你娘的使唤丫头,你倒是想得天花乱坠,我在家里伺候你娘,你心里想着你的婶子。俊盘说,三莉,你错了,我婶子已经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三莉,我会慢慢爱上你的,给我时间。三莉冲着俊盘的脸就是一个耳光。俊盘捂着脸问三莉,三莉,你敢打我?三莉说,骗子,做你的黄粱美梦去吧。俊盘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把我的第一次奉献给你了,你还想怎样。三莉说,满清的皇帝溥仪都在法庭上离婚了,何况你我凡夫俗子,我就等于让狗咬了一口。俊盘还想和三莉说些话,三莉迅速穿好衣裳,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