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想要我妈妈见见她,让她看见克莱拉的与众不同。”
“啊!”
米亚丽姆沉默着。事情进展速度完全出乎意料。他怎么这么快就彻底地抛弃了我的影子,她突然感到苦涩。她想一向对她深怀敌意的他家的人会接受克莱拉这个人吗?
“我去教堂的时候顺便去你家看看,”她说,“我好久没碰见克莱拉了。”
“很好。”他暗暗生气。
星期天下午他去凯斯顿车站接克莱拉。他站在月台上,心里揣摩自己心中的灵感。
“我的感觉她一定会来?”他自言自语。他心神不定,害怕见不到克莱拉。这就像是预感。他恨她,因为她不能守约,又为何答应呢?也许是她误了车——他自己就经常误车——但是偏偏误这趟车是说不过去的。他气她,他火冒三丈。
突然间,一辆火车徐徐转过拐角,缓缓驶近了他的视野。行了,火车到了,然而心中还预感着她不来。绿色的火车头嘶嘶地喷着气,沿着月台缓缓行驶过来,一列棕色车厢随之而到,几扇车门开了。啊,她在那里!她戴着一顶黑色大帽子!他飞奔过去,跑到她跟前。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他说。
她向他伸出手,屏住气欢快笑笑;两人的目光融合在一起。他牵着她沿着月台匆匆而去,嘴里说个不停以掩饰他刚才焦虑的心情。他跟她走在一起,心中好不欢喜。他觉得,车站里认识他的人都以敬畏、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
“我刚才还以为你一定不会来了。”他笑笑又重复的说,声音有点发颤。
她回以一笑,几乎轻声叫起来。
“我在车上也想,如果你不来车站,我又该怎么办啦!”她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两人沿着狭窄而修长的铁轨走出去,他们踏上去他家的那条路,经过莱肯宁农场。天空湛蓝,阳光明媚。遍地散落金黄色的落叶;点缀在许多鲜红的蔷薇果林边的树篱上。他采了一些给她戴上。
“要说呢,”他一边说一边将蔷薇果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为鸟儿着想,我采蔷薇果为什么不反对我。不过,鸟儿在这里能找到许多吃的东西。红了的果实在春天里烂掉是常见的。”
他只顾一味地说话,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知把浆果往她外衣前襟上戴,她则耐心地站着看他为她装饰。她看着他那双手,敏捷,充满灵气,她仿佛觉得在此之前什么从来没有看见似的。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曾不能记忆起来。
两人来到煤矿附近。煤矿在燕麦地里,整个黑乎乎一片,死气沉沉;看上去,那矿上巨大的煤渣堆简直是从燕麦里冒出来的,越堆越高。
“这个地方开煤矿,太有损风景了!”克莱拉说。
“你这样想啊?”他答道,“你瞧,我都习惯了,一点不觉得有什么。我喜欢这东一个西一个的矿井。我喜欢成排的货车,吊车,还有白天的蒸汽和夜晚的灯火。我孩童时总以为,在白天看见烟柱子在夜晚会看见火柱了,就是看见矿井了,井上的蒸汽,灯光,还有火光熊熊的井口区——我当时以为,矿井的顶上住着上帝。”
她默默地走着,似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用手指捏紧她的手指。她脸红了,并无其它反应。
“你不想去我家?”他问道。
“想,我想去。”她差答答地答道。
她去到他家,处境会是什么样子,他不敢去想这些。在他看来,这跟把他的男性朋友给他母亲介绍认识一样,只不过更恰合时宜罢了。
莫雷尔一家住的房子在一条很萧条的街上,这条街直通向一座陡急的小山。街道本身十分丑陋。他家房子却强过大多数房子。外表又旧又脏,有一扇很大的吊窗,其一侧不与邻屋相连,光线也很差。保罗打开通往院子的门,一切另一翻景象。
莫雷尔太太身着黑绸衫,坐在她的摇椅上。她那灰褐色的头发从前额和高高的鬓角往后梳着,梳得平滑光溜,脸色颇为苍白。克莱拉显得很不自然,跟着保罗走进厨房。莫雷尔太太起身。克莱拉心里想她是有经验的贵妇,甚至很难对付。克莱拉很是紧张。她那神情近乎忧戚,近乎顺从。
“妈妈这是克莱拉。”保罗说。
莫雷尔太太伸出双手,笑笑。
“关于你,他每天对我谈过很多。”她说。
克莱拉顿时脸上泛起红晕。
“保罗要带你来见我时,我是很高兴的。”莫雷尔太太答道。
保罗一旁看着,感到他的心痛苦得一阵胜过一阵。他的母亲在丰满艳丽的克莱拉面前,显得如此瘦小、憔悴、衰颜衰老。
“今天天很不错,妈妈!”他说,“我们还看到一只很难见到的鸟。”
“你把东西放在客厅的桌上吧?”莫雷尔太太和蔼地对这位年轻女子说。
“哦,谢谢你。”她答道。
“跟我来。”保罗说,带她进了小小的前屋,那里有一架很古老,很干净旧钢琴,有红木家具,发黄的大理石壁炉台。壁炉里生着火,满地是书和画板。“我把东西随便乱放,”他说,“用起来方便多了。”
她喜欢他的那些画画用的各种器具、书、以及他家里人的照片。他马上便告诉她:这是威廉,穿晚礼服的是威廉的漂亮的女朋友,这是安妮和她的丈夫,这是亚瑟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儿子。她觉得自己仿佛已是融入这个家中的一员。他给她看照片、书、素描,两人谈了不大一会。然后两人回到厨房。莫雷尔太太缓缓放下手里的书。
“你搬到斯涅顿大街去住啦?”莫雷尔太太说,“我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女孩子,哎哟!——当我还是个年轻女人的时候,我们那时是住在米涅瓦街。”
“哦,是吗!”克莱拉说,“我有个朋友也住在米涅瓦街六号。”
他们就从这里开始长聊起来。她们谈诺丁汉和诺丁汉的人,兴趣盎然。克莱拉依然很紧张;莫雷尔太太仍带几分富贵威严。她的言语十分明确,恰如其分。不过保罗看得出来,她们聊得很投机。
莫雷尔太太拿自己跟这个年轻女人做了一番比较,发现自己远远强过克莱拉。克莱拉态度恭谦。她知道保罗非常尊敬他母亲,对这次见面早已有所担心,以为见莫雷尔太太会相当冷酷。她发现这个小个子女人,兴致勃勃,欣然闲谈,完全出乎意料;她继而觉得——因为她与保罗有同感——切不可不受莫雷尔太太欢迎。他母亲显得颇有些稳操胜券,仿佛她一生就不曾疑惑过。
不一会,莫雷尔睡完午觉下楼来,头发蓬乱,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他用手挠着满头灰白头发的脑袋,脚上只穿着袜子慢腾腾地走着,衬衫外面的背心敞开着。他似乎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克莱拉,爸爸。”保罗说。
“哦,好啊!”莫雷尔大声说,“见到你,我很高兴——很高兴。不要拘束,随便点儿,很欢迎你的到来。”
克莱拉见这位老矿工如此热情好客,更是大为惊讶。他竟然如此有礼,如此热情!她觉得他非常讨人喜欢。
“打老远来吧?”他问。
“从诺丁汉过来。”她说。
“打诺丁汉来!你出这趟门赶上了这样的好天儿啊。”
他说完就拐到洗涤室去洗手洗脸,手拿毛巾站在炉边擦干,这是他很多年来的习惯。
吃茶点时,克莱拉感觉到了他们家很有教养而沉着。莫雷尔太太无比悠闲。倒茶、待人,均于不知不觉间进行得井井有条,毫不妨碍她谈话。椭圆形的餐桌四周并没有坐满;桌布上摆着柳条图案的深蓝色瓷器,又是一道美景。桌边点缀着一盆小菊花。克莱拉觉得她把这个小圈打扮得很温暖,她很高兴。但是她非常害怕莫雷尔父母,他们说话的口气,有一种很沉稳的感觉。那气氛冷清、豁达,各唱各的调,又很和谐。克莱拉喜欢这气氛,内心深处却不无害怕。
母亲和克莱拉聊着天,保罗便收拾桌子。他来回走动时,克莱拉能感觉到他闲熟敏捷、强健的身体像一阵风似的刮来刮去。像一片飘忽不定、时而飘零的树叶。她的心却随他而身影去了。莫雷尔太太见她探身向前,心不在焉的那样子,便看得出她虽然在说话,然而心早已跟他飞了,这位老妇人又替她感到难过了。
他收拾完桌子,到园子里溜达,让她和母亲安心聊天去。这是薄雾弥漫、晴天的下午,温暧、潮湿。他在菊花丛中漫步闲逛时,她的目光透过窗子一样紧随着他。她觉得,仿佛有很多看不够的东西;而他一举一动却如此风雅、悠哉悠哉,他把过于笨重的花枝绑到桩子上时,那神情却如此自然,她无可奈何地想要叫他时。
莫雷尔太太起身。
“我来洗碗碟吧。”克莱拉说。
“你坐着等我,我自己洗,一会就好。”老太太说。
克莱拉还是帮忙把一套茶具擦干。能跟他的母亲相处融洽,她心中非常高兴;没有和他一起到园子里去,她心中又十分难受。她终于不由自主,自己去了;她觉得,仿佛解去了脚踝上的绳子。
德比郡群山处的下午到处一片金色。他站在对面的另一个园子里,他身旁有几株淡色的紫菀,他看着最后一群蜜蜂爬进蜂箱。他听到她来了,便悠然朝她转过身来,说:
“这些小家伙飞来飞去忙个不停。”
就在这时,米丽亚姆也来到了他家。她看见克莱拉朝他走去,看见他转身,看见他们二人紧紧靠在一起,不免使她明白他们二人已经成功在一起,用她的说法就是他们结合了。她从狭长园子的那条煤渣小路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
克莱拉已摘下一粒蜀葵纤茎的苞子,正掰开取籽。粉红色的花朵在她低着的头顶上开放着,仿佛在保护她。最后几只蜜蜂也飞回蜂巢。
“数数有多少钱。”保罗笑道,这时她正从像钱币卷似的苞子里剥出一粒一粒的果实。她看着他。
“有好多好多的钱。”她说,笑笑。
“多少?噗!”他打了个响指,“你猜我能把它们变成金子吗?”
“肯定不行,”她大笑。
两人相互凝视着哈哈直笑。此刻,他们才记起身边的米丽亚姆。刹那间,一切变样。
“你好,米丽亚姆!”他大声说,“你真讲信用,说来就来!”
“是啊。你都忘啦?”
她跟克莱拉握手,说:
“在这儿见到你,显得很不好意思。”
“可不,”克莱拉回答说,“到这儿来是显得不好意思。”
一阵踌躇。
“这里环境很优雅,是吧?”米丽亚姆说。
“这里很好,很喜欢。”克莱拉答道。
于是米丽亚姆明白克莱拉被他家人得到认可,而她从未被认可过。
“一路上就你一人?”保罗问。
“对,我在阿加莎家吃过茶点。我准备去教堂。我只待一会儿,来看看克莱拉。”
“你该早点过来到这儿来吃茶点啊。”他说。
米丽亚姆十分尴尬,克莱拉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你喜欢菊花吗?”他问。
“是啊,很喜欢。”米丽亚姆答道。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他问道。
“我不知道。比较喜欢青铜色的吧,我想。”
“我想,你还有很多颜色未见到过。走,去看看。看哪些是你最喜欢的品种,克莱拉。”
他领着这两个女人来到自家的花园里,一直通往田野的小径两旁,参差不齐排列着五颜六色的丛丛杂花。他知道,这处境并未使他难堪。
“瞧,米丽亚姆,这种白色的是从你家的园子里拿过来栽种的。在这儿,长得不是很好,是吧?”
“还行吧。”米丽亚姆说。
“可是更耐寒了。在你们那儿,水土比较好;花开得又大又艳,不过谢得也快。我喜欢这些小朵黄色。想摘些回去吗?”
他们向那边走去时,教堂响起钟声,钟声敲响小镇和田野。米丽亚姆望着教堂的钟楼,它在连成片的屋顶间显得好不傲然,她想起他曾带给她的画过的那些素描。那时虽已时过境迁,但他尚未离开她。她向他借本书看。他跑进屋去。
“是米丽亚姆吗?”他母亲冷冷地问道。
“是的,她来看克莱拉的。”
“那么你不应该告诉她了?”问得满带嘲讽。
“是的,我告诉她了,不可以吗?”
“你当然没有理由不告诉。”莫雷尔太太说完又继续看她的书。他面对母亲的这种嘲讽,有些生气,气得皱眉,心想:“为什么我的事总要来管?”
“你以前没见过莫雷尔太太?”米丽亚姆正对克莱拉说。
“没有,她很和蔼!”
“是啊,”米丽亚姆说着把头一低,“不过有些方面不怎么好。”
“我也是这么想。”
“保罗对你说过很多她以前很多的事吧?”
“他说过。”
“哈!”
米丽亚姆沉默着,直到他拿了书回来。
“我什么时候还给你?”米丽亚姆问。
“随你便,看完了还给我吧。”他回答说。
克莱拉转身要进屋,他送着米丽亚姆西大门走去。
“你什么时候会到威利农场来?”米丽亚姆问。
“我说不清楚。”克莱拉回答说。
“妈妈要我告诉你,如果你愿意来,她随时都欢迎。”
“谢谢你,我也想过来,可说不准什么时候。”
“哦,那好!”米丽亚姆颇为苦涩地大声说,转身走了。
她走下小径,嘴紧贴着他送给她的花。
“你真不想进屋去聊聊吗?”他问。
“我还得去教堂,谢谢。”
“我这就要到教堂去。”
“啊,那就回头见了!”米丽亚姆好不苦涩。
“好吧。”
他们分手。他对她有些感到内疚。她心中苦涩,她蔑视他。她认为,他仍是属于自己的;然而他得到克莱拉,带她到家里,在教堂里跟她一起坐在他母亲旁边,也可以把他几年前曾拿给米丽亚姆的那本赞美诗集拿给克莱拉。她听见他匆匆跑回屋去。
但他并没有直接进屋。他在那块草地上停下,听见他母亲的声音,听见克莱拉的回答:
“我就是讨厌米丽亚姆这种死乞白赖追得不放的本事。”
“是啊,”他母亲赶忙说,“就是嘛,这谁都讨厌,哎!”
他心中非常生气,对她们两人这么说这个米丽亚姆感到气愤。他走进屋里。他母亲神情十分紧张。她用手有节奏地拍着沙发扶手,女人累了都这样。对这动作,他不会视而不见。一阵静寂,随后他开始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