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堂里,米丽亚姆看见他给克莱拉翻阅赞美诗,跟他以前给她本人翻阅赞美诗的段落有些相似。在布道过程中,他可以望见坐在对面的这姑娘,帽子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看到克莱拉跟他在一起,心中有何想法?他没有去想过。他觉得自己对米丽亚姆是有些残酷无情的。
做完礼拜后,他和克莱拉一起去潘特瑞奇山。这是个阴沉沉的秋夜。他们跟米丽亚姆道了别,把那姑娘一人撇下,他心中十分不安。他心里自言自语说“这也不能怪我”。
黑暗中,潮湿的树叶发出缕缕香气。两人径直向前走着,克莱拉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温暖而十分感到羞愧。他心里充满矛盾。他心潮翻滚,感到十分痛苦。
上潘特瑞奇山时,克莱拉依偎着他。他的胳膊搂着她的腰间。她这样行走时,他感觉到他胳膊下面的她的身子扭摆得很是猛烈,他因米丽亚姆之故而胸口堵得慌的感觉现已被抛开,他满怀激情。他把她越搂越紧。
“你跟米丽亚姆还会有来往吗?”她轻声说。
“只是说话的朋友,其它什么都不会。”他苦涩地说。
“你母亲不喜欢她吗?”克莱拉说道。
“不喜欢,要不我们怎么能在分开。都结束啦!”
突然间,他的声音因憎恨而变得急躁。
“我们在一起,我们就该唠唠叨叨地谈‘基督教玄义’和这一类的扯淡了。谢天谢地,我没跟她在一起!”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子。
“可是你没法真正放弃她。”克莱拉说。
“我不是没有放弃她,因为根本就没什么可谈放弃。”他说。
“对她来说是有的。”
“我跟她只是一场朋友而已,”他说,“只是朋友而已。”
克莱拉从他身边挪开,不挨着他。
“怎么了?”他问道。
她没理,越走越远。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走?”他又问道。
她仍然不理。她愤然走着,低着头。
“就因为跟米丽亚姆是朋友!”他大声说。
她根本置之不理。
“我告诉你,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有时说说话而已。”他坚持道,试图再搂住她。
她抗拒。他突然一大步跨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路。
他说:“你现在要怎么样?”
“你最好还是去喜欢米丽亚姆吧。”克莱拉嘲弄道。
他火冒三丈。他站在那里咬着牙齿咯咯直响。她垂头丧气。小路黑黢黢、冷清清。他突然一把抓住她,要狂吻她的脸。她猛地一转身躲开。他紧紧抓住她。他的嘴毫不犹豫地向她逼去。她的乳房被他墙一般的胸膛压得好痛。她无可奈何,瘫软在他怀里了,他吻她,吻她。
突然他听见有人从山上下来。
“站好!站好!”他声音沙哑地说,拽住她的一只胳膊,拽得胳膊发麻。他若不拽住,她早已倒在地上了。
她唉声叹气,迷迷糊糊地在他身旁走着。两人默然,继续前行。
“我们从田野中间走过去。”他说。这时她有些清醒了。
但是她任他把她扶着跨过梯磴,她默默地跟着他走过漆黑的田野。她知道,这是去诺丁汉和车站的路。他似在东张西望并不愿快步。他们来到光秃秃的山腰,那里有一架毁坏了的风车,其轮廓依稀可见。他们在那里停下。他们一起居高临下地站在黑暗中,眺望那散布在夜色里的星星般的灯火,少许闪着亮的小点点,那是夜色里散布的美丽村落。
“好像站在群星中一样。”他说着笑一笑,笑声发颤。
他将她搂在怀里,紧紧搂住她。
黑夜中灯火闪烁。
她伸手去摸他胸前的表。他觉得浑身上下发烫。她把手伸进他的心口袋里摸表时,他站着不动,心咚咚直跳。黑暗中,她只能看见圆圆的灰白表面,哪能看见数字。她弯下腰看表。他再将她抱在怀里之前,他一直心跳、气喘。
“什么都看不见。”她说。
“别看了。”
“好吧,我要走了。”她说,转身要走。
“等等!我看看!”但是他也看不见。“他顺手划了根火柴。”
他暗暗希望赶不上火车就好。他划燃火柴、合拢双手将火柴围住,这时他的双手像一盏点亮了的灯笼,他面露喜色,他的两眼盯着表看。顷刻间,又是一片漆黑。她眼前一片漆黑;在她的脚边只有一根发出红光的火柴梗。人不知在什么地方?
“怎么这样?”她问道,非常害怕。
“赶不上车了。”黑暗中传来他的回答声。
片刻的间歇。她感到任由他摆布了。她早已听出他话里有话。这使她惊惧。
“几点钟了?”她问,问得平静、明确、无望。
“八点五十八。”他回答说,终于把心一横说了实话。
“十四分钟能跑过去吗?”
“来不及了。不过——”
她又能辨清在一两码之外的他的身影。她想逃。
“难道我就赶不上啦?”她苦苦问着。
“如果你赶得快的话,”他粗声粗气地说,“不过你放心,克莱拉,离有轨电车站只有七英里。我陪你去。”
“不,我一定要回去。”
“回去干嘛?”
“我要嘛——我要赶火车。”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沉。
“那好,”他说,干巴巴地戗声戗气,“咱们快点。”
他带头冲进黑暗里。她紧跟在他身后跑,真想哭。他此刻对没有先前那么和蔼。他们在高低不平、黑黢黢的田野上跑着,紧得上气不接下气,随时可能被石头拌到。但是,车站越来越近了。突然间:
“火车开来了!”他大喊一声,拔腿就跑。
咔嗒咔嗒声越来越近。右边远处,那火车像一条发光的毛虫穿过黑夜隆隆驶来。那咔嗒声停止。
“火车上了高架桥。你差不多能赶上。”
克莱拉跑过去,气直喘,跌跌撞撞,终于上了最后一列火车。汽笛响。她在满是乘客的车厢里。她感觉到了特别的累。
他转身往回走。转眼之间,他就进了家里的厨房。他脸上没一丝血色。他眼神阴沉,露出凶气,仿佛喝醉了酒一样。他母亲看着他。
“唔,你看你鞋脏的!”她说。
他看看自己的脚。然后他脱下大衣。他母亲不知道他是不是喝醉了。
“她走了?”她说。
“是的。”
“但愿她的不要埋怨。我不知道你到底把她拽到哪儿去了!”
好一会儿,他不吭声也不动弹。
“你非常喜欢她?”他终于勉勉强强地问道。
“是的,我喜欢她。不过你会讨厌她的,儿子,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他没有回答。她见他气喘吁吁。
“你刚才跑着去的?”她问道。
“我们不得不跑着去赶最后一班火车。”
“你会把自己累垮的。你最好喝点儿热牛奶。”
他本当喝牛奶提提神,但他没有喝,就上床去了。他趴在床罩上,流出了愤激之泪、痛苦之泪。肉体的痛苦使他咬紧嘴唇,握紧双拳全然不知嘴角流出了鲜血。
第二天他焕然一新,心情愉快。克莱拉很温柔,近乎情意绵绵。
那个星期的一天晚上,萨拉·伯恩哈特在诺丁汉的皇家剧院演《茶花女》。保罗要去看这位著名的女演员的演出,于是邀克莱拉陪他去。他叫他母亲把门钥匙放在窗台上。
“要我去订座位吗?”他问克莱拉。
“要。穿上晚礼服,好吗?我从没见你穿过。”
“可是,克莱拉!想想看,我要是穿件晚礼服坐在剧院里……”他不以为然。
“你不愿意?”她问道。
“你要我穿,我就穿吧。可我觉得像个傻瓜似的。”
她笑他。
“为了我,就一次,好吗?”
这要求让他血液澎湃。
“看样子我只好这样了。”
“你拎个手提包干什么?”他母亲问道。
他一下子脸通红。
“克莱拉叫我带的。”他说。
“你们买的票在哪儿,多少钱?”
“楼厅——三先令六便士一张票!”
“嗯,真的呀!”他母亲讽刺地说。
“千载难逢,仅此一次。”他说。
他在厂里换装,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在一家咖啡馆里跟克莱拉见面。跟一位从事妇女参政运动的朋友在一起。她穿一件很长外套,很不合身;头上扎了一块小头巾,他并不喜欢她这样打扮。三人一起去了剧院。
克莱拉在楼梯上脱下外套,发现她只穿了一件薄如蚕丝的晚礼服,胳膊和脖子都露出来,胸部半露。头发做得很时髦。礼服是用绿色丝绸做的,款式朴素,很合她的身。
她看起来很高贵,他心里想。他能看见她衣服里面的身材,衣服紧裹在她身上。他看她时,几乎能感觉到她水嫩的肌肤上,透露出刚健与柔软。他握紧拳头。
她透露一种神的表情,宛若一沉思的狮身人面巨像,这让他非吻她不可。他扔下手里的节目单,俯身去捡,以便吻吻她的手和脖子。她的美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在灯光暗下来时才往他身上靠一靠,他便抚摩她的手和胳膊。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身体里血液澎湃激起阵阵热浪,使他在瞬间失去了知觉。
台上的戏继续演。他眼中的戏似乎也只在很远的某个地方演;他不知是何处,但他的心却飘得很远。他化成了克莱拉白皙丰满的胳膊、她的脖颈、她那动人的胸脯。这似乎就是他自己。然而,这戏远在别处继续演,他也化入其中。也就没有他自己了。只有克莱拉那黑的眼睛,她向他迎过来的胸脯,他用两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很渺小、无能,但她却凌驾在他头上,咄咄逼人。
剧终,灯亮,观众鼓掌,他清醒过来,看看表。他的那班火车已开走。
“我得走回家啦!”他说。
克莱拉看着他。
“太晚了?”她问。
他点点头。他帮她穿上外套。
“我爱你!你穿这衣服真美。”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凑近她小声说。
她沉默不语。两人一起走出剧院。他看见那里停靠一些出租马车,行人来来往往。此时他引起一个凶神恶煞、憎恨他的人的注意。此刻他并不知道。他和克莱拉转身离开,径自朝车站走去。
火车已经开走。他只得步行十英里回家。
“没关系的,”他说,“我喜欢走路。”
“你要不要……”她说,脸通红,“到我家过夜?我可以跟我妈睡。”
他看着她。两人的目光相撞了。
“你妈会怎么说呢?”他问道。
“她不会在介意的。”
“那好吧。”
他们转身走了。他们走到第一个车站就上了有轨电车。清风迎面吹来。镇子一片漆黑,有轨电车颠颠簸簸地向前行驶。他坐着,手紧握着她的手。
“你妈上床睡了吗?”他问。
“也许,我希望还没有。”
两人在寂静、黑漆漆的小街上急匆匆地走着,外面只有他们两人。克莱拉很快就进了屋。他有些迟疑。
“进来吧。”她说。
他跨上台阶进屋。她的母亲出现在里屋的门口,依靠着门、双手叉腰一脸敌意。
“你带谁来了啦?”她问。
“是莫雷尔先生,他误了火车。我想我们可以留他,免得他步行十英里。”
“唔”拉德弗德太太说。“这是你们的事!如果你要邀他来了,我个人是欢迎的。你当家嘛!”
“如果你不喜欢,我是可以走的。”他说。
“别,别,这就用不着啦!进来!我不知道,你对我给她准备的晚饭会怎么想。”
晚饭是一小碟土豆片,一片熏猪肉。马马虎虎摆着具是为一个人准备的。
“还有点儿熏猪肉,”拉德弗德太太接着说,“土豆片却没了。”
“麻烦你了,我真有点过意不去。”他说。
“哦,就别这么表示歉意啦!我可不敢当啊!你请她上了剧院嘛,不是吗?”这最后的一问带有讥讽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