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波利安娜第二次走进约翰?彭德尔顿先生的大宅子时，这幢巨大的灰色房子有了很大的改观：窗户大打开，一位老妇人在后院晾着衣服，医生的两轮轻便马车停在日光浴室楼下。
像上次一样，波利安娜还是来到侧门，摁响了门铃——今天手指可不像上次因钥匙攥久了那么僵硬。
一个小狗熟悉的身影跳上台阶来迎接她，过来好一会儿，那位晾衣服的老妇人才走过来给她开门。
“你好，我给彭德尔顿先生带了些牛蹄冻来。”波利安娜笑容可掬。
“谢谢你。”老妇人说道，接过波利安娜捧在手里的碗，“我可以告诉他是谁送的吗？是牛蹄冻吗？”
这个时候，切尔顿医生刚好走进大厅，听见了她们的对话，也一眼看见了尴尬不已的波利安娜。他赶紧快步上前。
“啊，是牛蹄冻吗？”他亲切地问道，“太好了！愿意见见我的病人吗？”
“噢，是的，先生。”波利安娜愉快地微笑着。医生对老妇人点点头，老妇人便立即顺从地领着他们到了大厅，带着满脸的诧异。
站在医生身后的年轻人（邻省请来的职业护理），困惑地看着他们，说道：
“医生，彭德尔顿先生不是说不让任何人进来吗？”
“哦，是的。”医生冷静地说，“但是，现在听我的。让我来冒这个险吧。”然后，他突发奇想地说，“当然，你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可比一瓶6夸脱的滋补药管用。如果说有人或有什么东西能让彭德尔顿先生不再抱怨的话，那就只能是她了。这就是我带她进来的原因。”
“她是谁？”
医生竟然迟疑了片刻。
“她是这个小镇最知名的某位居民的外甥女。她的名字叫波利安娜?惠蒂尔。我——我同这位小姐的个人交往还不多，但我有好多病人都知道她——对此我很欣慰。”
一句话把护理说笑了。
“真的吗！那么她的补药——有哪些神奇的成分？”
医生摇摇头。
“我不知道。据我本人的发现，那就是对那些已经发生了的，或即将发生的事情保持一种无法抗拒的、不可遏制的快乐心情。她的那句离奇有趣的话总有人在我面前不断重复着，就我所知，‘快乐就好’当是其中心思想。”他走到门廊，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回头补充道：“我好希望把她当做一种处方开给病人——就像开一盒子药丸，再购买下来。要是世界上有足够多像她这样的人，我们这些做医生、护士的就没钱可挣，只有去卖丝带、挖地沟了。”说完大笑起来，然后捡起缰绳，上了马车。
此时，波利安娜遵照医生的指示，被一路护送着走进了约翰?彭德尔顿的房间。
她们穿过大厅尽头的大书房，虽然走得很快，波利安娜还是一眼就看出了房间巨大的变化。排满书籍的墙和深红色的窗帘没有变，地板上没有废弃物，桌面整整洁洁，灰尘也不见了；名片簿挂在该挂的位置，黄铜柴架也擦得锃亮。神奇的门开了一扇，老妇人领着波利安娜奔着它走去。过来一会儿，波利安娜发现自己站在一间装饰豪华的卧室里。老妇人正战战兢兢地说着：“先生，有一位小姑娘带了一些牛蹄冻来。医生让我带——带她进来。”
说完，人就不见了。房间里只剩下波利安娜和那个躺在床上满面怒容的人。
“听着，我早就说过——”一个声音愤怒地说，“噢，是你啊！”那个声音稍微有些缓和，波利安娜赶紧走到床前。
“是的，先生。”她微笑着说，“噢，他们让我进来我真高兴！刚开始，那位女士几乎就要接过牛蹄冻打发我走了，好担心不能进来见你。后来，医生赶过来才说可以让我进来，他太好了，是不是？”
男人的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了一丝微笑，可是嘴里却发出“哼”的一声。
“我给您带来些肉冻，”波利安娜继续说，“是牛蹄冻，希望您喜欢。”她使用上扬的声调说。
“从来不吃这个东西。”他嘴角的微笑转瞬即逝，怒容接踵而来。
有那么一小会儿，波利安娜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情。但当她把碗一放下，这种神情已悄然不见了。
“是吗？那么，您从来没吃过，怎么知道不喜欢吃呢？我想我很高兴您没吃过，要是您知道——”
“是，是。好了，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那就是，此时此刻我躺在床上，就这样躺着，我想——直到世界末日。”
波利安娜显然惊呆了。
“噢，不会的！只要天使加百利吹起他的号角，除非它来得比我们预计的要快，世界末日是不会到的。哦，当然，我知道圣经上说，它确实可能来得比我们想象的快，但我不这么想——就是说，我相信圣经上说的，但是我认为它不会来得那么快——”
约翰·彭德尔顿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这个时候那个护理走了进来，一听见他的笑声，赶忙悄悄退下了。他就像一位怕这怕那的厨师，一看见冷气吹在尚未做好的蛋糕上，便手忙脚乱地关上烤箱门。
“你糊涂了吧？”彭德尔顿对波利安娜说。
小女孩笑了。
“也许吧。我的意思是说，腿不会一直这么断下去——斯诺太太才是终身残疾。所以，您的断腿肯定等不到世界末日来临就会好的。您应该为此高兴啊。”
“哦，是的。”他冷冷地一笑。
“而且您只摔断了一条腿，您应该为没摔断两条腿而高兴啊。”波利安娜开始喜欢她的任务了。
“当然，幸运之至。”男人抬了抬眉毛，嘲弄地说，“如果站在这个角度来看的话，我应该为我不是蜈蚣而高兴啊，因为我没有一次摔断五十条腿！”
波利安娜咯咯地笑起来。
“那可是最好的情况了呢。”她说，“我知道蜈蚣什么样子，它们有好多好多的腿。您应该为——”
“噢，当然。”男人厉声打断了她，声音又回到他从前的样子，“我还有很多值得高兴的事，护士、医生，还有厨房里让人讨厌的女佣！”
“哎，先生，想想要是您没有他们会怎么样！”
“嗯，我——呃？”他严厉地反问道。
“是啊，想想看要是您没有他们的话该多糟糕啊——您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儿！”
“看来好像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男人急躁地说，“就因为我像这样躺着。然后你还希望我说我很高兴，因为一个愚蠢的女人把这个家管得乱糟糟的，还得说‘井然有序’；一个男人怂恿帮助她，还得说‘护理周到’，更别提夹在他们中间的那个医生——他们所有的这些人，还指望我给他们支付报酬，越多越好！”
波利安娜皱着眉头听着，充满了同情。
“是的，我知道。说到钱，真是太糟糕了——您存了那么长时间。”
“什么——呃？”
“存钱啊——只买豆子和鱼丸，您知道的。哎，您喜欢吃豆子吗？或者您更喜欢火鸡，因为六毛钱的缘故只说自己喜欢豆子?”
“听着，孩子，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波利安娜脸上的笑容灿烂极了。
“关于您的钱啊，您知道的——自我克制，把钱都省下来给异教徒。我终于知道原因了。哎，彭德尔顿先生，这就是我知道您内心善良的其中一条依据，南希告诉我的。”
男人张大了嘴。
“南希告诉你，我存钱为了——好了，我可以问问南希是谁吗？”
“是我们的南希。她为波利姨妈干活儿。”
“波利姨妈？好了，谁是波利姨妈？”
“她就是波利?哈林顿小姐，我现在同她住在一起。”
男人突然动了动。
“波利——哈林顿——小姐！”他喘着气，“你同——她住在一起？”
“不错，我是她的外甥女。她收养了我，还要把我带大——因为我妈妈，您知道。”波利安娜的声音沉下来，“我妈妈是她的姐姐。自从爸爸——到妈妈和家里其他人那儿去了以后，只剩下我和妇女救助会待在一起，所以她就收养了我。”
男人没有回答。他躺在枕头上，脸色煞白，白得让波利安娜看了感到害怕。她犹豫着站了起来。
“我想我该走了。”她说，“希望您喜欢那碗牛蹄冻。”
男人一下子转过脸来，睁开眼睛。那里，黑黑的深处竟然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渴望，让波利安娜大为惊讶。
“那么，你是——波利?哈林顿小姐的外甥女了。”他温和地说道。
“是的，先生。”
男人的目光还在她的脸上留连，看得波利安娜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低声说：“我——我想您也许——认识她。”
约翰?彭德尔顿的嘴角扭动着，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
“哦，是的。我认识她。”他迟疑片刻，接着说，始终保持着那丝微笑，“可是，你的意思不是——不可能是波利?哈林顿小姐让你把牛蹄冻送给——我的吧？”他缓缓说道。
波利安娜露出不安的样子。
“不，不，先生，她没有。她告诉我说一定不要让您误会成这个牛蹄冻是她送的。可我——”
“我也这么想。”男人扔下这句话，把头转到一边。愈加感觉不安的波利安娜，这时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卧室。
在日光浴室楼下的马车通道上，她发现医生正坐在马车里等着，护士站在台阶上。
“波利安娜小姐，我可以荣幸地送你回家吗？”医生微笑着问道，“我都离开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我该等等你。”
“谢谢您，先生。我很高兴您等我，我好喜欢坐马车啊。”波利安娜带着喜悦的微笑答道，一把握住医生伸过来的手。
“是吗？”医生也微笑着，同时对还站在台阶上的护士点头告别。“据我个人的了解，你喜欢的东西不少嘛，对吗？”说着，他轻快地起动了马车。
波利安娜笑了起来。
“哎，我不知道，我想也许没错。”她承认，“只要是生活的事我基本上都喜欢做。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我不喜欢，比如，做针线、高声朗读等等。这些事情都不是生活。”
“不是生活？那它们是什么呢？”
“波利姨妈说那是‘学会生活’。”波利安娜苦笑着叹了口气。
医生笑得有点古怪。
“她是这样说的吗？那么，我认为她会这么说的。”
“没错。”波利安娜回答，“但是我可不这么看，我认为生活根本不需要你去学。我真不这么看，不管怎么说。”
医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恐怕，我们中的一些人确实需要学一学，小姑娘。”说完，他沉默了好一阵子。
波利安娜偷偷瞥了他一眼，心里隐隐为他担忧。他看起来好难过啊。她真希望自己能够“做点什么”。想到这儿，她怯生生地问道：“切尔顿医生，我认为医生是所有职业中最让人高兴的职业。”
医生惊奇地回过头。
“‘高兴’？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眼里见到的都是痛苦，难道我还高兴得起来吗？”他叫道。
她点点头。
“我知道，可您是在帮助他们啊——您不这样想吗？因为帮助了他们，您自然就高兴了呀！因此，您是我们中最高兴的人，永远都是。”
医生的眼里忽然盈满了滚烫的泪水。他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没有妻子，没有家；他租了别人外带三餐的两间屋子作诊所。他非常钟爱自己的职业。看着波利安娜亮闪闪的眼睛，他感觉一只充满爱意的手正在抚摸他的头，为他祝福。他心里非常清楚，经过一整天的劳累或者一个通宵的疲倦之后，只有波利安娜的眼睛才能让这些不适烟消云散，振奋精神。
“上帝保佑你，小姑娘。”他的声音有点颤抖。然后，带着病人们熟悉和热爱的微笑，补充道：“我一直在思考啊，医生，和病人一样，也需要那种神奇的滋补药啊。”这番话说得波利安娜云里雾里。这时，一只花栗鼠穿过马路，带走了她的疑惑。
医生把波利安娜送到门口，对正在清扫门廊的南希笑了笑，驱车快速离开了。
“同医生一块儿乘车太愉快了。”波利安娜跳上台阶，说，“他人真好，南希！”
“是吗？”
“是的，我还告诉他，他的职业是最让人高兴的职业。”
“什么？天天看那些病人，那些没病非说有病的人，你说还有比这个更糟糕的吗？”南希的怀疑全摆在脸上。
波利安娜乐坏了。
“没错，他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还有一种办法可以高兴啊。猜猜看！”
南希冥思苦想。她想，她现在玩“快乐就好”这个游戏已经驾轻就熟了，她非常乐意解决波利安娜的这些“难题”，她说那是小姑娘的问题。
“噢，我知道了。”她咯咯笑着，“刚好和你跟斯诺太太说的话相反。”
“相反？”波利安娜重复着，给弄糊涂了。
“是的，你给她说过，她可以因为其他人不像她那样整天卧病在床而高兴。”
“对啊。”波利安娜点头称是。
“那么，医生就可以因为他不像其他人，我是说他的病人那样生病而高兴啊。”南希得意极了。
波利安娜听了这话却皱起了眉头。
“呃，是的。”她承认，“当然，那是一种方法，但不是我想说的那种。而且——这种方法我听起来感觉不好。他见到病人真的是一点都不高兴。不过——南希，有时候你玩这个游戏还挺幽默的。”她叹了口气，走进了屋子。
波利安娜看见波利姨妈正在客厅里坐着。
“那个人——送你回到院子里的人是谁，波利安娜？”她着急地问。
“哦，波利姨妈，他是切尔顿医生！您不认识他吗？”
“切尔顿医生！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驾车送我回来。牛蹄冻已经送给彭德尔顿先生了，而且——”
波利小姐立即抬起头。
“波利安娜，他不会认为是我送的吧？”
“噢，不会，波利姨妈。我告诉他您不会送东西给他。”
波利小姐的脸微微一红。
“你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不会送东西给他？”
姨妈抗议的声音分明夹杂着一丝惊慌，波利安娜瞪大了眼睛。
“哎，波利姨妈，是您说的呀！”
波利小姐长叹了一声。
“我是说过，波利安娜，那东西不是我送的，然后还告诉你千万不要让他误会是我。但是，这并不等于让你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不会送东西给他。”说完，她恼怒地一转身走了。
“天啊！唉，我确实不明白有什么不同。”波利安娜叹息着，把脱下来的帽子挂在波利姨妈规定的帽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