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波利小姐还是决定派南希到约翰?彭德尔顿先生那儿去告诉他米德医生的诊断结果。她没有忘记自己让他及时了解最新消息的承诺。她亲自去,或者写封信,这两种方法她认为都不太可能,想来想起还是让南希跑一趟比较合适。
这种差事要搁以前肯定会把南希乐坏了,那是多难得的机会啊,可以趁机窥探一下这幢神秘的大宅子和它的主人。可是今天,她的心情格外沉重,对什么事都高兴不起来。她在彭德尔顿先生的客厅局促不安地等待着,她根本没有心情利用这几分钟打量打量自己的四周。
“我是南希,先生。”看见彭德尔顿先生诧异的目光,她赶紧站起来谦恭地自报家门,“哈林顿小姐派我来告诉您——关于波利安娜小姐的事儿。”
“好啊?”
南希非常清楚这个简短的“好啊”后面隐藏着怎样的焦急和渴望。
“不太好,彭德尔顿先生。”她哽咽着说。
“你不会是说——”他停下来,南希痛苦地埋下了头。
“是的,先生。他说——她不能走路了——永远都不能了。”
有好一阵儿,房间里鸦雀无声,寂静得可怕。男人开口了,声音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颤抖着:
“可怜的——小姑娘!可怜的——小姑娘!”
南希偷偷瞟了他一眼赶紧把目光移开。这个脾气乖戾、暴躁、严厉的男人竟然会这样,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说话,声音依然颤抖着。
“太残酷了——再也不能在阳光下跳舞!我可怜的彩虹姑娘!”
房间里又静了下来。突然,男人问道:“她自己——肯定不知道,对吧?”
“她已经知道了,先生。”南希呜咽着说,“所以,事情就更难办了。都怪那只该死的猫!请原谅。”南希急忙为自己的粗话表示歉意。她接着说:“就是那只猫把波利安娜小姐的门弄开了,她无意中听见的。就这样,她什么都知道了。”
“可怜的——小姑娘!”男人不停地叹气。
“是的,先生。要是您亲眼看到她,您还会这么说。”南希哽咽着说,“她知道以后,我只见了她两次。没有哪一次不让我心里难受得要死。您瞧,所有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是新鲜、好奇的,可她现在脑袋里想的,却是这些她根本做不到的新奇事儿。而且,她一天到晚愁眉不展,她觉得自己再也快乐不起来了——也许您还不知道她的游戏吧?”她带着歉意中断了自己的话。
“‘快乐游戏’?”男人问道,“我知道,她曾经给我讲过。”
“噢,是吗?嗯,我想她跟大多数人都说过。可是您瞧,现在——现在她自己都玩不了这个游戏,这让她很烦心。她说她在不能走路这件事上找不到一丁点可以高兴的理由。”
“她为什么会这么想?”男人有些鲁莽地反问道。
南希不自在地倒着两只脚。
“我也这么想。后来我偶然想到要是她真能找到什么高兴的事儿也会好得多。所以,我就试着——提醒她。”
“提醒她!提醒什么?”约翰?彭德尔顿的声音透着愤怒和急躁。
“提——提醒她想想以前是怎么教别人的,比如,斯诺太太,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再想想曾经说过什么话。可是那个可怜的小羊羔哭着说这不一样。她说告诉那些终身残疾的人怎么快乐很容易,但是当你自己是终身残疾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她还说,她也给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她很高兴因为其他人不像她那样儿;虽然她一直不停这么说,可是她除了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走路这个事实之外,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可以高兴的事。”
南希停下来,男人也没说话。他坐在那儿,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后来我又提醒她,她以前不是常说游戏越难——越好玩吗。”南希接着说道,声音沉闷,“可是她说,这不一样,要是真的很难很难的话……我得走了,先生。”说到这儿,南希戛然而止。
走到门口,她犹犹豫豫地转过身来,怯生生地问:“我可不可以告诉波利安娜小姐,说您已见过吉米?比恩了,行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因为我没见过他。”男人简短地回答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先生。只是——呃,您瞧,这也是让她感觉很糟的一件事,因为现在她不能亲自带他来见您。她说,她曾经把他带回家,可那天他表现不好。她担心您会认为他不是很乖的那种‘孩子’——也许您知道她的意思,我可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是的,我明白——她的意思。”
“好吧,先生。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儿,想带他来见您,让您看看吉米确实是那种好‘孩子’。可——可是,她做不到了——那辆该死的汽车!请原谅,先生!再见!”说完,南希匆匆离开了。
没过多长时间,那位大名鼎鼎的纽约医生做出的诊断结果就传遍了整个贝尔丁斯维尔小镇:波利安娜?惠蒂尔再也不能行走了;小镇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沸沸扬扬。人人都熟悉那张始终挂着微笑的、长着雀斑的小脸,几乎人人都听说过波利安娜的“游戏”。再也在街上看不到那张有着迷人微笑的有趣的脸,再也听不到对日常小事表达快乐的那个稚嫩而悦耳的声音,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难以忍受,多么残酷的事情!
厨房里、客厅里,后院栅栏旁,女人们谈论这件事,伤心地大抹眼泪。街道角落、商场休息室,男人们谈论这件事,暗自啜泣。面对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波利安娜为游戏再也玩不起来而悲伤,为对所有的事情都高兴不起来而悲伤——南希带来的这则使街谈巷议、伤心掉泪的现象有增无减。
后来,波利安娜的朋友们好像都想到一块儿去了。于是,几乎是同时,惊讶万分的哈林顿农庄的女主人,开始接待各种各样的访客:有她认识的,有她不认识的;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其中的很多人,波利小姐相信她的外甥女根本就不可能认识。
有人进来拘谨地坐上五至十分钟;有人尴尬地站在门廊的台阶上,男人笨手笨脚地揉弄着手中的帽子,女人则手足无措地玩弄着手里的提包。有人送一本书,一束花,或者一份色香味俱全的小点心。有人放声痛苦,有人转过背大声地擤着鼻涕。他们无一例外,都急切地打听小女孩的伤势,给她带来一些口信——正是这些口信促使波利小姐随后采取了一些行动。
第一个来的是约翰?彭德尔顿先生,今天他没拄拐杖。
“就不必说我有多震惊了,”他用嘶哑的嗓子说道,“难道我们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波利小姐做了个绝望的手势。
“噢,我们一直不停地在‘做’。米德医生制订了一些治疗方案,开了些药,由沃德医生严格照办。可是,米德医生认为基本没有什么希望。”
一听这话,约翰?彭德尔顿猛地站了起来——虽然他刚刚才踏进门。他脸色苍白,嘴唇抿成坚毅的线条。波利小姐眼睁睁地注视着他向门口走去,她心里明白只要她在,他是不愿多待的。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过身来。
“我有一个口信带给波利安娜。”他说,“请你告诉她,我已经见过吉米?比恩,他以后将成为我的儿子。告诉她,我想她会——高兴知道这件事的。我很可能收养他。”
就在这一瞬间,素有涵养的波利小姐失去了她的自制力。
“你要收养吉米?比恩?”她喘着气叫道。
男人略略抬了抬下巴。
“不错。我想波利安娜会理解的。你能转告她我认为她会——很高兴吗?”
“当——当然。”波利小姐结结巴巴地答道。
“谢谢。”约翰?彭德尔顿冲她点点头,转身走了。
客厅的中央,波利小姐定定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目光尾随着刚出门的那个男人。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约翰?彭德尔顿收养吉米?比恩?约翰?彭德尔顿,家缠万贯、脾气暴躁,公认的吝啬小气、极端自私,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收养一个小男孩——而且还是那样的小男孩?
波利小姐晕头晕脑地上楼走进波利安娜的房间。
“波利安娜,我这儿有彭德尔顿先生给你的一个口信。他刚才来过,他让我告诉你他让吉米?比恩做他的儿子。他说,他认为你一定会很高兴知道这件事的。”
波利安娜刚才还在发愁的小脸顿时焕发出了光彩。
“高兴?高兴?哎呀,我想我真的很高兴!噢,波利姨妈,我一直就想着给吉米找个家,现在的这个家太棒了!另外,我也为彭德尔顿先生高兴。您看,从现在开始,他就有那个‘孩子’了。”
“那个——什么?”
波利安娜难堪得脸刷地一下红了。她已经忘了她从未对姨妈提起过彭德尔顿先生想收养她的事儿;当然现在她也不愿意告诉姨妈,自己一分钟都没想过要离开她——她亲亲的波利姨妈!
“那个‘孩子’。”波利安娜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道,“有一次,彭德尔顿先生告诉我说,只有一个女人的手和心,还有一个孩子才能组成一个——一个家。现在,他终于得到——那个‘孩子’了。”
“哦,我——明白了。”波利小姐温柔地说道。她确实明白了——明白了好多波利安娜不明白的东西。她明白了,约翰?彭德尔顿为了把一大堆灰石头变成一个家,而求波利安娜做那个“孩子”时,波利安娜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我明白了。”波利小姐说完,不禁泪流满面。
波利安娜害怕姨妈再问其他一些尴尬的问题,赶紧把话题从彭德尔顿大宅子和它的主人那儿引开。
“切尔顿医生也这么说——只有一个女人的手和心,还有一个孩子才能组成一个家,您知道。”她说。
“切尔顿医生!你怎么知道?”
“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他现在住的地方只能叫屋子,你知道,而不是一个家。”
波利小姐没有回答,她把视线投向窗外。
“所以我问他为什么不去找它们——一个女人的手和心,来组成一个家。”
“波利安娜!”波利小姐突然转过身,脸颊绯红。
“是的,我问了,他看起来——悲伤极了。”
“那,他说——说了什么?”波利小姐好像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克服了心里的某种阻力提出这个问题。
“他开始什么都没说。后来,他非常小声地说,这些东西并不是只要索取就能得到的。”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波利小姐又把视线移向窗外,脸颊的红晕看上去不那么自然。
波利安娜叹了口气。
“他心里想着一个人,反正我看出来了,我希望他能得到她。”
“波利安娜,你怎么看出来的?”
“那是,后来有一天,他又说了一句话。当时他的声音好小哦,不过还是让我听见了。他说,他宁愿抛弃他所有的一切,只要能得到一位女人的手和心。哎,波利姨妈,您怎么啦?”波利小姐慌乱地站起来走到窗户旁。
“没事,亲爱的。我把这个三棱镜换换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