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彭德尔顿第二次来访之后不久的一个下午，米莉?斯诺也到哈林顿农庄来了。她以前从未到过这个大宅子。看见波利小姐走进房间，她显出一脸羞愧不安的神情。
“我——我来看看那个小姑娘。”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真好，她还是老样子。你母亲好吗？”波利小姐倦怠地问道。
“我来是想告诉您，请您转告波利安娜小姐，”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她不能走路我们觉得可怕——太可怕了。她以前为我们，为我妈妈做了那么多。您瞧，教她玩那个游戏，还帮她做其他的一些事。听说她连自己都玩不了这个游戏了，好可怜哪！她现在这个样子，还怎么可能玩呢？大家都还记得她对我们说过的那些话。我们认为如果她仍能记得她曾经为我们做过些什么，这对她的康复会有好处的，她一定会高兴，至少是有一点点高兴的——”米莉停下来，一副无助的样子，似乎在等波利小姐开口。
波利小姐礼貌地坐在那儿听着，眼里透着一丝迷惑。米莉说的一大通话她可能只听懂了一半。她以前一直认为米莉?斯诺有点儿古怪，现在她觉得米莉简直是疯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解释这一大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没有逻辑，毫无意义。波利小姐没有马上开口，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我不太明白，米莉。你想让我转告波利安娜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的，就是那个，请您告诉她，”米莉兴奋地说，“让她看看她为我们大家做的这些事。她当然知道其中的一些，因为她当时在场，比如她亲眼看见了妈妈的变化。可是，我想让她知道，妈妈的变化，还有我的变化到底有多大。我也变了，这段时间我一直试着玩这个游戏。”
波利小姐皱着眉，她原本想问问“游戏”的意思，米莉却没给她机会，她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
“您知道，妈妈以前看什么都不顺眼，什么东西都不顺她的意。真的，我不知道像她这种情况，谁还能责备她呢？现在，她每天让我拉开窗帘，并且对像打扮、睡衣之类的好多事儿都产生了兴趣。而且，她还开始编织一些小东西了，比如编些小绳子、小童毯什么的送到医院或集市上去卖。她觉得有意思极了，很高兴自己有能力做这些事！这些都是波利安娜小姐的功劳啊，您知道。她告诉妈妈她应该为她还有手和手臂而高兴，妈妈马上动脑筋想她为什么就不用自己的手和手臂做点什么呢。她就这样开始编东西了。您简直想像不到她的那间卧室有多大的变化：到处是红色、蓝色和黄色的毛线，窗户上挂着波利安娜送的三棱镜……现在走进屋感觉比以前好多了。从前我可不敢进那间屋子，阴郁、黑暗，长年待在里面的妈妈也心情烦躁、沮丧失望。
“所以我们想请您告诉波利安娜小姐，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有了她，我们很幸运认识了她。我们想，如果她得知这些想法，她也会因为认识我们有一点点高兴的。嗯，就这些。”米莉叹口气，匆匆站起来说，“您会告诉她吗？”
“啊，那当然。”波利小姐轻声说道，心里琢磨着这番非同一般的对话，她到底能记住多少。
约翰?彭德尔顿和米莉的登门造访仅仅是开头的一批。至于口信，那简直就没有断过。各种各样的口信都有，有些口信千奇百怪，让波利小姐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个子矮小的寡妇本顿太太来了。波利小姐了解她，但从未串过门儿。据说她是镇上最悲苦的女人——一袭黑衣不离身。今天的本顿太太眼含泪花，脖子上却系了个浅蓝色的蝴蝶结。她说这个事故发生后，她非常难过和恐惧。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可以去看看波利安娜。
波利小姐摇摇头，说：
“对不起，她现在不见人，以后再说吧。”
本顿太太抹抹眼泪、鼻涕，转身欲走。刚到客厅门口，又匆忙折返。
“哈灵顿小姐，也许，您可以给她带个——口信？”她结结巴巴地说。
“当然可以，本顿太太，我很乐意。”
这个妇人又犹豫了半天，才说：
“请您告诉她，我——我已经戴上了这个。”她说着，用手摸着脖子上的蝴蝶结，“这小
姑娘劝了我很长时间让我穿颜色鲜亮的衣服。我想我已经开始这么做了，她会——高兴的。她说弗雷迪看到我这样也会高兴的。您看，弗雷迪是我的全部。其他人什么都有——”本顿太太摇着头转身走了。“您只要给波利安娜提一句，她准会理解。”然后，她随手关上了门。
没过多久，又来了位寡妇——至少，看她的打扮是个寡妇。波利小姐根本不认识她，她心里还挺纳闷，波利安娜怎么会认识她？这位妇人自称是“塔贝尔太太”。
“我们没见过面。”她开门见山，“但我和您的外甥女波利安娜却很熟悉。整个夏天我都住在旅店里，为了健康的缘故，我每天都得花很多时间散步。我就是在散步的时候认识您的外甥女儿的。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我希望您能理解她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心情糟糕透了。她那整天欢快活泼的脸蛋儿和高高兴兴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多年前失去的小女儿。听说她出了事儿，我简直惊呆了；后来又听说这个小可怜不能走路，她自己也因为找不到高兴的事悲伤不已，我就找到你们这儿来了。”
“你真好。”波利小姐轻轻说道。
“你们才是好人。”她说，“我——我想请您帮我捎个口信给她，好吗？”
“没问题。”
“请您告诉她，塔贝尔太太现在的心情很好。我知道，这听起来怪怪的，您不会明白的。不过请您原谅，我就不解释了。”这女人的嘴角露出一丝哀怨，眸子里再无笑意，“您的外甥女懂得我的意思，我认为我必须告诉她。谢谢您，并请您原谅，贸然造访，也许太失礼了。”她说完就离开了。
波利小姐现在完全被弄糊涂了，不过她还是快步上楼走到波利安娜的房间。
“波利安娜，你认识一个塔贝尔太太吗？”
“噢，是的。我喜欢她。她有病，心情特别糟糕。她住在旅店，经常散步走很远很远。我们一块儿走过，我是说——从前。”她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两颗硕大的泪珠滚下了面颊。
波利小姐赶紧清了清嗓子。
“好了，亲爱的，她刚才来了。她给你留下一个口信，但她不愿给我解释，只是让我对你说，她现在的心情很好。”
波利安娜轻轻拍起手来。
“她真那样说了？啊，我真高兴！”
“可是，波利安娜，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嗯，是一个游戏，是——”波利安娜欲言又止，用手捂住嘴。
“什么游戏？”
“没——没什么，波利姨妈。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要说清楚的话必须提到——别的我不能说的事儿。”
正当波利小姐想继续追问时，看见波利安娜毫无掩饰的忧伤神情，她不得不把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塔布尔太太走了以后，来了一位最意想不到的人。来者是一位年轻女子，脸颊上的腮红过分艳丽，一头黄发做作夸张。这是一个穿着高跟鞋、戴廉价首饰的年轻女子，一个波利小姐早就耳闻大名的年轻女子，一个波利小姐羞于且怒于在哈林顿宅子的屋檐下接待的年轻女子。
波利小姐进屋时没有向她伸出手，相反，她甚至往后退了一两步。
这位年轻女子立即站起来，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的样子。
她略带挑战地问是否可以见一小会儿波利安娜。
波利小姐说不。她开口的态度非常严厉，但是年轻女人乞求的目光又让她补充了一些颇为礼貌的解释：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被允许去看望波利安娜。
这个年轻女子犹豫了一下，随即有点挑衅地抬起下巴，出言不逊：
“我是培森太太，汤姆?培森太太。我想你们听说过我——镇上几乎所有的好人都听说过我，不过你们听说的好些事不是真的。咱不理它，我是为看望小姑娘才来的。我听说她出事了，心里难过得要死。上周我听人说她再也不能走路了，我真希望把自己这两条无用的好腿给她。她用这两条腿奔跑一个小时，要顶我一百年呢。咱不理它，我才发现，腿并不都长在每个善于使用它的人身上。”
她停下来，清了清嗓子。当她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依然沙哑：
“也许你不知道，你家那小姑娘我多次见到。我家住在彭德尔顿山路，她从前常打那儿过，当然不是总从那儿过。她到我家来跟小孩子玩儿，跟我和我丈夫聊天。她似乎喜欢这样，对我们也有感情。我想她不知道像她这种人一般不会拜访我这种人的。要是她这种人经常拜访我们，哈林顿小姐，我们这种人可能——也不会有这么多。”她又突然怨愤地加了这么一句。
“反正，她来了。她自己没有受损，却让我们受益不少——很多很多，究竟有多少益处，她不会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更不能让她知道。要是她知道了的话，其他事情就会暴露，我不乐意。
“情况就这样。对我来说，今年太难熬了，事事不顺心，心情郁闷，过着没劲儿。我们本来准备离婚，让孩子们——其实，我们不知道该拿孩子们怎么办。后来，波利安娜就出事儿了，还听说她再也不能走路。我们不由得记起她到我们家，坐在门槛上和孩子们说说笑笑的情景——开心极了。她总能找到让自己高兴的事。有一天，她终于告诉我们其中的缘由，原来与一个游戏有关，后来还千方百计拉着我们一块儿玩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