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过年这些天,黄淑英再也没有出去过,她特意到银行查了一下几个存折,自己的存款竟然有四万多,就算不“出去”,也够她活到毕业,当然前提是她不买那些奢侈品。她没出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感觉到自己身体不舒服,大腿内侧、手臂很多地方开始长一些红疙瘩。心里感到惊恐,就到网上去查,说什么的都有;又偶然在失眠的夜晚开了收音机,调台调到了生理健康节目,里面的专家都在讲一些私密的病。黄淑英对照着,觉得自己身上的红斑,不是好兆头,用心把热线电话记住。某一个夜晚,她跑到公用电话上打了过去,讲明自己的情况,那边的专家口气严重地说:你得小心,这很可能是艾滋病的前兆,把她吓得半死。
但黄淑英不敢去校医院检查,何况放假期间,校医院只剩下一些四六不着的人在值班,去也是无用。只是自己跑到药店里去买各种药膏涂抹,又每日到网上去查找各种和艾滋病相关的信息,同自己身体的症状对照,越对照就越觉得自己很可能得了艾滋病,心情更加沉重。
初六那天,黄淑英洗澡时不小心,把大腿上的几个红疙瘩抓破了,血流出来,她看着红色的血水和斑驳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了。第二天就跑到一家专门医院做了个艾滋病检测,但结果要一周后才出来,她就回来苦等。
在这一周的等待里,她最害怕电话响,怕是个噩耗,但又时时刻刻盯着电话,希望它带来福音。燕子来的时候,带了一包茶叶,给黄淑英一些。黄淑英有天晚上泡了杯茶晾在那儿,燕子从外面回来,端起杯子就喝,黄淑英见了一掌把杯子打在地上。燕子吓得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人说:“淑英,喝你点儿茶水,不至于发这么大火吧。”黄淑英自己也感到吃惊,但她一想到自己可能得了艾滋病,就感到恐惧,索性大声喊:“以后我的东西,你们谁都别碰,一点儿都别碰,谁都别碰。”
这次矛盾让黄淑英在整个女生那边孤立了起来,人人都说她脾气古怪,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不想祸害别人。
好几个晚上,她都在被窝里哭了。不容易睡着,却极容易醒过来,一醒过来便逐个地回想和自己有过肉体关系的人,想他们中谁有可能出问题,传染自己,今天可能是保罗,明天可能是约翰,到后来她竟觉得这些人全都有问题。
偏事情又凑巧,陆续回来的同学和网上都传言,说有艾滋病毒的携带者对社会不满,拿着注射器在大街上扎人。火车上有,商场里也有,传言到黄淑英这儿,几乎就是事实了,连哪个系哪一级的同学被扎了都姓甚名谁地清楚。这些话到黄淑英心里,一边是让她难受,一边又无意中给了她一个理由:倘若自己真得了艾滋病,到时候,就说是被人扎的。
李莉找她出去逛街,她一概拒绝,她觉得都是李莉把她害了,可黄淑英又不敢同她说真相。直到有一天,黄淑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让她去取化验结果。谢天谢地,她没得艾滋病,但因为交友太乱,还是染上了一种湿疣,性病的一种。得知自己得的是性病,黄淑英反而高兴起来,她知道这种病比艾滋病要轻多了,能治好。她就买了些药,只选进口的,贵的,专心治病。
这期间,欧阳紫荆给她打过两回电话,一是拜年,一是说她过几天回北京。
黄淑英有点儿怕见欧阳紫荆,她自己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仿佛是想见她的,但一念及两人真的面面相对,却总觉得内心尴尬惶恐,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也可能是,欧阳紫荆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黄淑英,而黄淑英却从来不向她袒露内心,她们之间的感情不对等。
第2节
不管怎样,开学前两天的时候,欧阳紫荆还是拖着粉红的行李箱来了,给黄淑英带了两件衣服和一些小吃。
“才一个月不见,你现在可越来越洋气了。”一打照面,欧阳紫荆就说。
“你来这么早干吗?研究生考试成绩不是得3月份才出来吗?”
“在家里待不住,心里总惦记着,还不如来这儿自在。”
这天下午,欧阳紫荆就住在了宿舍里,两人在食堂吃了饭后去洗澡。
进了浴室,欧阳紫荆拉着黄淑英到挨着的两个水龙头前:“一边洗澡一边说话。”
黄淑英很抵触,故意弄了弄水龙头开关,说:“这个有点儿不好使,我去隔壁。”就拎着东西去了隔壁。
她不想和欧阳紫荆再这样****相见,自己身上的红斑还没全褪,若隐若现,一旦她问起来,不好作答。再者说,黄淑英其实更怕自己去看欧阳紫荆的身体,而且她还会想象着何凤兮的手在欧阳紫荆身体上游走的情形。这想象让她心里难受,这想象又像是一面镜子,让她也看到一群毛茸茸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游走。而现在,因为洗澡,她第一次感到是自己的手在擦洗自己的身体,之前的所有类似动作都是无意识的。甚至也是在这时,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羞耻感——为自己所做的荒唐事。这种羞耻感其实早就埋藏在她心底,但是被纸醉金迷的生活和金钱的光芒遮蔽了,被摆脱贫穷和自卑的欲望遮蔽了,隐而不发,一发出来,却是潮汐般汹涌澎湃。
黄淑英关掉水龙头,竖起耳朵仔细辨认隔壁欧阳紫荆的水流,辨认她拿起沐浴液倒在掌心,然后涂满全身,辨认她梳理打结的头发,轻拍面颊,辨认她在水流中匀称的呼吸。其实她完全听不清,但她感觉自己无微不察。
这一次洗澡,对黄淑英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可以说到这一天这一刻,她才认真地回想和考虑自己前一段时间的生活,恍若大梦一场。
隔壁的欧阳紫荆完全不知道黄淑英的胡思乱想,她沉浸在热水所带来的舒适体验中。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后洗一个热水澡,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放松方式。她想起何凤兮,计划明后天去找他,问问具体分数。欧阳紫荆说不清自己与何凤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仿佛是两个人等价交换了某种东西,只等交易完结;又好像他们真的很喜欢彼此,但是因为这种喜欢不但违背了公共道德还触犯了法律,不得不打扮成一种交易。潜在地,她把内心的背叛看得比身体的背叛重得多。但是一想到自己多年的理想,一想到从很久之前自己所做的努力,她就暗示自己下定决心去找他——先把考研的事情定下来再说。至于爱情,至于其他,大概都不是人生所必需吧。
两人从浴室出来时,外面一阵冷风吹过,还没干的头发,很快结成一缕缕的冰。欧阳紫荆的脸,在白皙冲 透出一抹红,浴室里的热气和屋外的冷气,让她细嫩地皮肤显出与平日不同的质感。黄淑英看着她,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伸手摸了欧阳紫荆脸一把。欧阳紫荆一愣。黄淑英有点尴尬,说:“你脸上好像有洗面奶。”欧阳紫荆下意识地去摸了摸,没有什么东西。黄淑英说,走吧,好冷啊。
她们回到宿舍,欧阳紫荆觉得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醒来时,看见黄淑英坐在自己对面床上,眼睛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欧阳紫荆起身,见桌上放着两个饭盒,一个是菜,一个是饭。
赶紧吃吧,快凉了,黄淑英说。
都这么晚了呀,欧阳紫荆看了看窗外的漆黑,说。
她吃完饭,宿舍里的其他同学仍然没来,俩个人各自拿了一本在看,但其实谁都看不下去。她们努力要找一个话题来说,可是找不到,似乎说什么都只能引向尴尬。她们这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闺蜜,现在成了两个走在同一根钢丝上的人,其中一个不小心动一动,就可能两个都得粉身碎骨。
那就不动吧,尽管拧巴,别扭,难受,但总比毁灭好。幸好夜晚是缓和一切窘境的良药,它的黑促使人忽略外界,何况随着夜的深入,人自然而然就困了。关掉灯,躺在床上,各自向各自的心事,睡衣总会悄然占领躯体的。
第二天中午,欧阳紫荆打通了何凤兮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一个女的,她没敢说话,匆忙挂断,知道何凤兮的老婆回来了,心里暗暗担忧。过了一会儿,犹豫再三,还是打到了何凤兮的手机上,幸好何凤兮并不在家里,接了她的电话。
这次何凤兮倒也干脆,约在了离南门不远的咖啡馆。
“你放心吧,我说的话算数,复试的时候我会想办法帮你。”何凤兮一坐下就说。
“我知道,我也不完全是为了成绩来的。”欧阳紫荆说。
“我老婆回来了。”
“总要回来的。”
欧阳紫荆没敢说自己给他家里打电话的事情。
“年过得怎样?”何凤兮开了一个让欧阳紫荆有些意外的话题。但这个话题多少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尴尬。在两个人共同的努力下,他们像最初几次见面时那样聊了起来。何凤兮讲了不少自己小时候读书时的事情。欧阳紫荆就告诉他家乡过年的风俗。将近三点多,他们才从咖啡厅出来,临分手时欧阳紫荆掏出一袋鸭舌给何凤兮,说:“我们家乡的特产,你尝尝吧,吃了巧舌如簧,回去好和老婆撒谎。”说完了,她才发现自己的这个玩笑不适当,因为气氛陡然回到尴尬,而不是他们刻意营造的轻松。
何凤兮接过去,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没有大事就……”
欧阳紫荆迅速打断他:“这件大事办完就没有大事了。”
“谢谢你理解。”何凤兮说。
何凤兮先走,欧阳紫荆站在原地看着他。何凤兮的背影有些消瘦,欧阳紫荆第一次发现,何凤兮走路右腿有些微微的跛,每走一步,左肩都会向上轻轻耸一下。她忽然想,何凤兮漂亮的风衣下装着的也是一颗寂寞、可怜的灵魂,也同样被挤压得有些变形了。“只要过了这一关,只要我顺利上了研究生,咱们从此就是路人。”
第3节
开学后,隋然的事情曝光了,全系的师生没有不知道的。周二的课上,隋然在上面讲,下面有同学接话茬儿,他批评了几句,该同学便语带讽刺地回敬,搞得隋然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在台上鞠了一个躬:“同学们,我对不起你们,我不配当你们的老师。”说完收拾东西仓皇走了。
隋然一走,胡梦是、王志坚他们不干了,就想揍刚才惹事的同学,可这哥们儿见势头不对,也赶紧溜掉。周四,隋然又回来上课,但整个人已经没了精神,副教授没评上,在家里和老婆还打了好几架,脸上带着创可贴。
管教学的陆羽冉找隋然谈话,隋然一肚子委屈地把事情讲了,陆羽冉长叹一声:“隋然啊,这事情虽然不怪你,可咱们这个圈名声顶重要,尤其是学术名声,你要是生活上有什么问题,也不打紧,这学术上让人抓住把柄,就什么都不好办了。我会动动我的关系,把事情尽快大事化小,你呢,先出去待一年。”
“出去?”隋然不是很明白。
“这学期,学校要组织青年教师到美国去交流,你填一个申请材料,去美国待一年再回来。到时候大家把这件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东山再起,你的学术水平我是知道的,肯定没问题,就是运气差了点儿。出国这一年,你也刚好学学外语,读点儿书,顺便把自己的博士论文修改一下,将来好能出版。”
隋然闷头不说话,他心里清楚,陆羽冉给他指的这条路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担心的是家庭问题。自己现在和老婆闹得很僵,出去的话就是两地分居,交流不便,搞不好情感就要出问题。
“我回去考虑考虑。”隋然说。
“对,”陆羽冉说,“和老婆商量一下,怎么说也是走一年呢。”
和老婆商量的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她同意隋然走,不过有一个条件:她也要跟去。这天的谈话语如很动感情,翻出好多陈年往事来发感慨,说到最后,隋然和她两个人都有些心潮澎湃,泪眼婆娑,仿佛当年恋爱时的感觉又重回内心。
“我跟你一起去,让你一个人到那么花花的资本主义世界去,我可不放心。”
“可经费只能资助我一个人,咱们哪有那么多钱?”
“你放心吧,钱我有,反正我现在的工作也是兼职,辞了,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要么你就别去。”
“你哪儿来的钱?千万不要去和你爸妈借。”
“不是借的,我自己的。”
隋然不知道,他老婆把家里存下的十几万都拿出来去炒股了,现在行市好,差不多已经翻了一倍,她只要全部兑现,到国外去生活一年半载是不成问题的,更何况自己还攒着不少私房钱。再说,去了美国也不是总待着,随便干点什么也能混口饭吃。
隋然知道,自己一个人过去确实不是回事,而且到了那边有个人照顾,总要好些。
隋然不知道的是,他老婆要跟去,也不完全是担心他变化,而是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她想在那儿生个孩子,拿美国户口。她计划了一下,出国最少也得8月份,如果现在就造人并且在两三个月内成功,刚好把孩子生在美国。不过这话她没说出来,她知道隋然可能会反对,所以准备先斩后奏,等怀上了孩子再通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