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4月12号,中文系研究生面试。在图书馆的欧阳紫荆无比紧张,她担心的不是被问题难住,而是自己在面对何凤兮时不能保持冷静。黄淑英一直陪着她,抱着一摞现代文学书籍给她出题,一会儿问一个新文化运动,一会儿问一个新月诗派,欧阳紫荆倒是每样都能说上几句话,但都不全面。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才轮到欧阳紫荆进现代文学教研室的门。她进去时扫了一眼,有四个老师,一个座位空着,没有何凤兮。欧阳紫荆一直在准备着如何应对何凤兮,但却突然没有了何凤兮,心下不免有些安定又有些慌乱。一个老师问了她《红楼梦》的问题,她心下暗喜,这是自己读得最熟的一本书了。第二个老师没问专业问题,倒是问了不少她原来在哪儿读书之类的。就在这时,教研室的门吱一声开了,欧阳紫荆一回头,刚好和何凤兮的目光对上,两人都愣了一下。
何凤兮半道去洗手间,顺便吸一支烟,但身上没带火,就到系办公室去借了个火,顺便和值班的老师聊了几句,回来晚了。这在面试的时候是常事。
何凤兮匆忙坐在那儿,一个老师竟然开他玩笑:“何老师,怎么还看愣了?”
何凤兮尴尬地摇摇头,说没有没有。
那个老师又说:“轮到你提问了。”
何凤兮摸不清状况,但又不好仔细问,便说:“好,那我问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待当下现代文学研究状况的呢?”
这问题对欧阳紫荆来说不算难,但她还停留在刚才的吃惊中,心神不稳,匆忙中说:“我没什么看法。”说了又后悔,可实在没有别的话。
面试就这么结束,欧阳紫荆出去后,江谷城说:“这个学生长得倒是蛮漂亮的,不过有些呆板,缺少灵气。”
何凤兮忍不住:“她成绩很不错的,可能面试时有点儿紧张。”
江谷城扑哧乐了:“怎么,何老师,你认识她?”
何凤兮连忙否认:“不认识,不认识,我回来晚了,很是抱歉,所以很仔细地看了一下这个同学的资料,英语不大好,但专业课成绩还是很高的嘛。”
江谷城哼了一声:“专业课也只是个参考,我们选研究生,重要的是看有没有灵性,这个学生我觉得不成。”
其余几个老师一看系主任这么讲,也不好反驳,都说:“综合考虑,综合考虑。”
何凤兮心底一沉,他知道江谷城要是不看好,欧阳紫荆基本上就没希望了。但自己可是答应了她的。
欧阳紫荆从教研室出来,心情极为复杂,仿佛自己刚才干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一样。黄淑英问她面试怎么样,她说不知道。黄淑英也不好再问,就说咱们去吃饭吧,我请你。
两人下楼的时候,胡梦是挤进了电梯里,和黄淑英打了个招呼。
第2节
胡梦是也是从文艺理论专业的面试现场回来,他下午顶替胡小楼给一个老师做笔录。本来只是一个帮忙,但却无意中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忽然间明白到,自己下学期就大三了,必须要考虑找工作还是考研的事情了。
在现场,看到前来面试的人或侃侃而谈或支支吾吾,老师们一副学有所成、讳莫如深的样子,他才对研究生这个词语有了第一次感性认识。从去年开始,蔡军和周逢书等人就偶尔在宿舍里说起考研的事情,不对,应该是保研的事情,他们两人都拼命争取保研,当然争取的不只是他俩,还有那个神通广大的老吴。
说老吴神通广大,是因为他已经和中文系一半以上的老师熟络起来,至少是他自以为熟络起来,而且对每个老师的八卦趣闻了如指掌,今天谁买了房子,明天谁离了婚,后天谁的孩子上了大学;老吴还总能在各种大事发生前得到一些小道消息,这些小道消息最后被证明八成都是真实的,因而老吴变得不简单起来。
到了保研这种关头,老吴就尤其活跃。胡梦是自知自己的成绩完全够不上保研,两年来,连一次三等的奖学金都没拿到,除了在文学社厮混过几天,没参加过任何社团,体育音乐头发也都不特长,所以在这一点上也清静。但周逢书、蔡军等人却不同,周逢书大概自从上了大学就和书本较着劲,天天泡图书馆,或者捧着一本书在宿舍的白炽灯下狂看,而且经常写一些几万字的长篇大论,玄而又玄,同学大都看不懂,但搞古典文献的老师们欣喜若狂,觉得可遇见一个才子了。周逢书逢书必读,却不是书呆子,为人城府其实也有二三尺深,何况向来说话爱冷言冷语,让人很难猜到他的心思。他要读研究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还在大一时就有过几个老师或公开或暗地抛出过橄榄枝了。周逢书有自己的考量,他的理想当然不是到硕士为止,早在高中时他就把自己的人生规划好了:读研,读博,读博士后,进大学,评教授。周逢书的成绩不是最好的,不过发表的论文颇多,可以加分,每次排名都靠前。
而蔡军却是另一番景象。他成绩好,更重要的是天生一个活动家,又是班级干部,和教务处的老师混得烂熟,和前几届的师兄师姐也相当熟络,所以早就把保研那一套程序了解得透透的,自然也是提前备战。比如说,干社会工作能加分,他就参加了好几个社团,这种加分还方便他拿到各类奖学金;他还千方百计地发表了几篇学术论文,也能加分;何况他有着超强的考试能力,不管什么考试,他总能考得不错。
老吴完全是活动型的。平时都知道老吴是个大忙人,但并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每到期末一统计,大伙才发现老吴真的很忙,他参加了差不多所有的学校社团,其中一半以上他都混到了副社长的高度;但老吴比其他混社团的人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仅混校内,还混校外,许多北京的高校活动都能找到老吴的名字,他从来不是其中的主要角色,但几乎大部分场合都有他。
在电梯里,胡梦是想到考研的事,顺嘴问了黄淑英一句:“你将来不考研吗?”
“我?”黄淑英似乎有点儿吃惊,“还没想,你呢?”
“我也没想。”
男生宿舍那边很早就在风传,说女生们都是两手准备,一手准备保研,一手准备考研,但大家却都不说,仿佛这完全是互相竞争。有人怕在学校里自习被同学看见,甚至到隔壁的兄弟学校去上自习,直到大半夜才回来,说:“去同学那儿玩了。”这种暗战是相当激烈的。大学再美好,也不过是一个中转站而已,重要的还是要看能不能搭上通往下一站的车。
第3节
回到宿舍的路上,胡梦是才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来:苏帘儿似乎也和自己说过考研的事,但当时没怎么放在心上。此刻一想,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从来没问过苏帘儿到底怎么想的,如果自己和她的选择不一致,岂不就意味着毕业即分手?难道真像那本流行小说说的那样,毕业即失恋?这么一琢磨,才发现苏帘儿此前说的好多话都并非无心,而是有意,但自己实在没怎么当回事。他越想心里越害怕,越害怕就觉得危机重重,索性打电话找苏帘儿,约她出来。
两人坐在操场高高的看台上,苏帘儿新近换了春装,清新可人,但胡梦是看着心里一面是欣喜,一面却又不舒服,眼前她穿的这件衣服,是半个月前去逛街时苏帘儿就看中的,但胡梦是没钱买给她,她也说自己并不喜欢。现在却穿在了身上,看来并不是不喜欢,而是知道他胡梦是人穷,不想伤他自尊。
“春天来了,很快柳絮就要飞得到处都是了。”胡梦是竟然说起了天气。
“是啊,吸到鼻子里难受死了。”苏帘儿说。
“帘儿,我今天是有话和你说。”胡梦是努力往正题上转。
苏帘儿不说话,微微笑着,等着胡梦是自己说出来。
“你想过毕业之后做什么吗?”看苏帘儿不问什么事,胡梦是只好自己发问了。
“我呀,我想继续读书。”她回答的干脆利落。
“那就是考研了?”
“嗯,差不多。”
“你以前……没和我说过。”
“我说过,你没仔细听。”
“没明确说过。你考研,那我要不要考呢?”
“看你自己了。”
“你不觉得这是两个人的事吗?怎么是看我自己了?我们俩可是男女朋友,总不能各自为政吧?”
“我当然希望你考,就考咱们学校。”
“可是我……”
胡梦是没继续说下去,有些话他说不出口,他好不容易就要读完大学了,家里在外面欠了不少钱,母亲一个人生活,且年龄渐大,他现在得去工作赚钱养家还债。如果考研,即便考上了,要不是公费,哪有好几万块的学费呢?即便是公费的,这三年的生活费也是不小的一笔开销。但他要不考,就得找个工作。潜意识里,胡梦是并不希望苏帘儿考研,自己工作,她读研,将来就是一个本科一个研究生,身份有差别,而这种差别在他看来是极为重要的,这就是他们感情上的定时炸弹。可是,他总不能无耻到去要求苏帘儿放弃考研。
“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你是不是担心考研学费的事情?我告诉你,我早就想好了,如果你考,不是公费的,我就叫我爸给你出学费,算咱俩借的,将来再还他。”苏帘儿说。
“我怎么能用你家里的钱。”胡梦是说,“那我成什么了。”
“怎么不能用啊,你是他未来的女婿嘛,我爸可不找本科生当女婿的。”
苏帘儿是开玩笑,想让胡梦是别把这个当多大个事,但在胡梦是看来却并非如此。他自己暗地里所担心的东西,让苏帘儿这么一说,就坐实了。他此刻却没有合适的理由来拒绝苏帘儿的好意,更不能因为自己就阻止她去考,而且关键是,他胡梦是又有什么权利去剥夺苏帘儿的梦想呢?仅仅是因为他穷,他需要工作,他没条件上研究生,就要求苏帘儿也不上?仅仅是因为他害怕将来的自卑和不适应,就蛮横地阻止别人?苏帘儿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她打定主意,胡梦是很少能改变。以前看电视和电影中,男女主人公因为门第或其他什么外在的原因而分手,胡梦是都觉得妥协的人是可耻的。他曾经想,如果是他,他一定普天之下爱最大,不会为了一些不相干的虚头巴脑的东西放弃自己心爱的人。但现在,当一个将来的选择真的摆在面前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做着妥协的打算。
他本来是个心重的人,这种念头一进入心里,就很难再抽走,反而越来越重,越发情结化和细节化。他甚至偶尔会想象到苏帘儿考上了研究生,而自己还是一个穷光蛋,不得不分手的场景;他又想象自己跟着苏帘儿去她家,遭她父亲一顿冷言冷语的场景;又或者,他继续剥削年迈的母亲和贫困的家庭,去读了研究生。种种想象似乎都是极为可能的结局,而每一个结局的气氛又似乎都是暗淡的、伤感的,这许多条路里的任何一条都导向一个黑夜,黑夜中包括着所有他熟悉的、爱的人,却只有他一个人感受到压抑和苦闷。
想完这些,他也会徒劳无功地安抚自己:瞎想什么啊,事情不一定就这样。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
第4节
今年的研究生录取名单出来了,没欧阳紫荆什么事。
刚从一个老师那儿打听到名单的时候,欧阳紫荆是不相信的,她一直以为自己就算不是公费的,也一定在自费名额里。所以她又找人去问,不但自费没有,连调剂到其他专业的机会也没有。欧阳紫荆愣了半晌后尖叫了一声,让旁边跟着的黄淑英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她拉到僻静的地方。欧阳紫荆再也忍不住,趴在黄淑英的肩头哭起来。
这一天欧阳紫荆起得很早,化了淡淡的妆,穿了漂亮的衣服,等着迎接自己人生的新阶段,却没想到迎接到的不是漫天阳光,而是一声闷雷,劈得她外焦里嫩。看着欧阳紫荆掉眼泪,黄淑英心里也难过,她甚至有些自责,怪自己当时没有阻止住她和何凤兮交往。
欧阳紫荆哭了一会儿,眼泪止住了,可还在抽泣,她把脸贴在黄淑英的脸上,小声说:“淑英,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没问题的。”
黄淑英两条胳膊用力,把她抱得更紧了些,说:“没考上就没考上吧,咱们再考一年,我和你一起考。”
她清晰地闻到了欧阳紫荆身体的味道,她清楚地看见欧阳紫荆透明的皮肤下的细微的血管,她的耳垂,她鬓角细细的容貌,她的身体还有些微微的抽搐,甚至透过几层衣服感觉到了她的坚挺的乳房。黄淑英脱离了周围的一切,啊,用他们在课堂上学到的话来说,她脱离了语境。她感到一种奇怪的兴奋,仿佛这种感觉是自己期待已久的,仿佛埋藏在身体里几十年的一种冲动苏醒了,仿佛是花朵悄然绽放。如果让她回想一下,她就知道,在第一次见欧阳紫荆时这种冲动就苏醒了,就蠢蠢欲动了,而她当时和之后并未意识到这冲动来自哪儿,又指向哪儿。现在她明白了,它来自她的身体,指向欧阳紫荆的身体。
黄淑英想去亲吻欧阳紫荆,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但突然欧阳紫荆的电话响起来,电话铃声让两人受到惊吓,黄淑英打了一个冷战。欧阳紫荆看到,电话里是一个座机号码,直觉告诉她这是何凤兮打来的。她看了看黄淑英,意思是问她接还是不接。而黄淑英仍未从刚才那种奇异的情境中脱离出来,她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欧阳紫荆接了电话,果然是何凤兮。
“对不起。”他说。
“为什么?”欧阳紫荆问。
“有人在故意和我作对,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总之对不起,我们俩,以后还是不要再联系了,你有什么话,就都说出来。”
“就这么完了?你占尽了便宜,我吃够了亏。”
“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
“你当我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心里很难受,我想为你做些什么。你说吧。”
“除了让我失望,你做不了任何事情。”
“我……我得挂了。”
电话被突然挂掉,在挂掉之前,欧阳紫荆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痛苦地闭上眼睛,知道自己考研的事情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我还要考,咱们一起考。”欧阳紫荆说。
刚刚恢复正常的黄淑英点了点头,拉着手往回走。
路上,黄淑英突然间又想找到李莉,想继续回到那种生活中去。因为她心中有一种恐惧,刚才和欧阳紫荆拥抱的那些感觉让这种恐惧更加重了,她担心自己真的是——啊,她是多么不情愿想到这个词——拉拉,是女同性恋。
如果不是,自己为何对欧阳紫荆的身体如此迷恋?为何从来没有对一个异性产生过同样的感觉?她不相信,顶多……我是一个有同性恋倾向的异性恋,毕竟我能够接受和异性上床,不是吗?而且,我现在还急切地想回到那种生活,想和一个健壮的男人缠绵,是的,我想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