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夜,他本不想睡,也不该睡,但却还是硬逼着自己睡下去,以证明自己和以往——并无不同。
今夜的风似乎比以往更大,“吱”的一声响起,想来是风将窗子刮开了。但是他心里的事太多,所以并没有过多注意。
迷蒙中,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一向警觉,猛的掀开床帏,窗边,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苗条身影依在窗前,面向屋外,如水的长发被风吹起。
他端坐的身形没有动,只是轻声问:“你去了哪儿?”
沈妙莲转过身,笑了一下,是很柔美动人的笑。“姚后知道用我制不住你,她换不来虎符,所以她放了我。”
他眸子不动,
她看着他稳坐如山的身形,似乎苦笑了一下,“我好像又添了麻烦。不过好在这一次没有连累到你。”
他依旧没动。
见他依旧冷冷的不发一言,沈妙莲深深看着他,温柔问道:“我知道你的选择。我不会怨,也不敢有怨怼。但是,我想再来问你一句:如果我真就这么死了,他日你荣登大宝,东珠华盖下,你会不会、哪怕是一点,想起我?”
他看了她一会儿,嘴角抿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回来,就是为了问这个?”那双如漆般的眸子在她身上一扫而过,俊美的容颜上浮出几丝阴冷的杀气,“那我告诉你,绝不会。”
“是啊。”她的声音似乎带了些伤楚,深深看着他道:“我明明知道答案,还要这么问。真蠢。刚才我还在想,就这么看一看你,在你房间里呆一会儿就走,可进来后,就舍不得离开了啊。”
元超只是露出一抹嘲弄似的笑。
见他这么笑着,她不禁走到他面前,温柔地看着他,眼里无限情深,无限眷恋,无限不舍。
夏侯元超僵了一下,耳边是沈妙莲清如溪水的声音,如同碎玉溅满琴弦,她柔声道:“元超,我知道你怨恨我。以后我再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姚后心思狠毒,你,自己保重。”
她随即苦笑一下,“没有我,你定能更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等等。”在她即将转身时,他忽然开口。
感觉到肩上骤然一重,沈妙莲吃惊地抬起头。
元超看着那张完美的、纤毫不差的脸,苍白的脸孔上如画眉眼,心里最柔软的角落开始松动,他俯,似乎要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其实我——”
“很想相信。”
他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笑,冷冷清清的,死死握住女人冰冷的手腕,轻声道:“只可惜我至少很清楚一件事——”
“姚后不是一个傻子。”
他冰清的眼里露出森寒彻骨的杀意:“说,她让你来做什么的!”
风声乍起,沈妙莲似乎如受重击一般颤抖了一下,痛得弯下腰,可旋即,却又忽然抬了头,笑靥绚烂如花。
她笑得太诡异,生生让心中已认定事实的夏侯元超顿了一下:“你……”
她的唇瓣绽开一朵微笑,清艳出尘,震慑了他的心。“你还是不信我了啊。”她的叹息声悠长婉转,尾音绕着他心头打了个转。
仿佛发现有什么被忽略了,他眸光一闪,盯着她。她的唇没有丝毫血色,苍白之极,不仅是唇,面色也是没有一点血色,身子冷得像冰一样,衣服的前襟和袖口染了血,颜色已经成了深褐色。这些,他之前没有在意到。
她似乎,很狼狈。
“姚后——”
元超刚想再说什么。下一瞬,却突然发现手中的皓腕渐渐变的透明。他慌忙抬起头,却惊恐的发现面前的她瞬间化作了虚无!
她不在了?
不在了!
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该死的!
他胡乱舞动着手,想将她自无形的空气中再抓出来一般,却在下一刻赫然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
急急拉开床帏,映入眼帘的是,所有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哪来什么被风吹开的窗子?
原来,是梦。
“王爷!”
叶问听到响动急忙冲进来,就见王爷一个人面色阴霾的坐在床上,知道他心绪不定,虽然知道不是自己该管的事,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再开口:“您如果不舍,也许还可以——”
夏侯元超长吐一口浊气。
死?
不就是一个死!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样,始终都得死。
她是什么意思?托梦来告诉他,她不肯放过他?希望他能改变主意?希望他能顾念旧情?
笑话!
别说现在,就是换做以前,他也不能用十万楚军、用弟弟的性命来换她!
他喘息着,死吧,死吧,他憎恨的女人若死了,对他,岂不是更好?用她来换虎符,就如他所说的一样,绝、无、可、能!
--所以,她只能死!
他应该高兴的,不是吗?
可是这揪心的疼痛是因何而生?
她问他会不会、哪怕是一丁点想她?
其实,就算在北地的时候,就算他恨她入骨,每每午夜梦回时,也能听到有个女人的呼唤,一声声,一下下,元超元超,他拼了命也挣脱不了。
矛盾啊!
真是矛盾啊!
他盼着她去死,可他的心却又那样疼痛。
真的很矛盾!
不管是什么样的感情,那个女人始终都占据着他的心。
夏侯元超有些烦躁,更多的是无法发泄的苦闷,到底该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
“王爷,或许——”叶问不想看他苦恼,还想再说些什么。
被他恼羞成怒的打断:“本王已做了决定,此事勿需质疑!出去!”叶问只好灰头土脸的出去了。
他闭上眼,逼着自己去睡。可脑中来回浮现的却是她嘴角边的那屡苦笑,“没有我,你定能更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放心了——
很好,很好。她,竟是来跟自己告别的!
她要死了,他也许是可以救她的,只不过是一道虎符。没有虎符,难道他十万楚军就会对姚后俯首听命?
但是,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拿弟弟和十万楚军将士的性命赌那个万一。
是啊,她死了,他的恨终于死了,他杀不了她,别人替他杀了她,岂不是正如他意?
应该高兴的,不是吗?a92
他想笑,想庆贺,想高兴,只是奇怪得紧,那笑声很闷哑,竟象是哭声!
为什么心会痛,痛得像裂开似的?
感觉脸上有些异样,夏侯元超伸手一触,讶异地抬起头看着上方房梁。经年未做修葺,这落霞宫的房顶竟然开始漏水了?
后来,再无睡意。
一直睁着眼,直到天明。
然而,卯时时分,城外的楚军却安然不动。到了晌午,依旧没有动静。明知事有蹊跷,而且也许是不太好的事,但元超却觉得心里仿佛轻松了一下。
傍晚,叶问面色惨白的走进来。他就知道他不好的预感真的应验了。
“王爷,齐王没了!”
“没了!”这比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可能都要更糟。子建是他唯一仅剩的亲人,也是他在这个尘世间最后的寄托。他还想要用自己来成就弟弟的辉煌。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说清楚!什么是没了?!”他一把扯住叶问,低声吼道。
被掐住喉咙的叶问这才发觉自己惶恐之下说出了一句令人曲解的话,忙对面前面无人色的人摆手道:“不,不,王爷请冷静一点,您误会了,齐王不是没了,是失踪了!”
失踪?
子建一个大活人怎可能在自己的军营失踪?
天大的笑话!
“今日见大军未动,属下传了暗号过去,收回来的信息却让属下大惊失色,属下不敢耽搁,连忙回来禀报。”叶问脸色还未恢复,依旧一片青白,道:“齐王昨晚在军营里离奇失踪,三军将领暂不敢对外放话,只恐乱了军心。但没了齐王号令,三军须见虎符才敢动兵。王爷,您看如今怎么办?”
他闭上眼。头很痛,脑海里都是杂乱的思绪。思绪太乱,但仿佛所有思绪只差一点,只要找到那一个点就能迎刃而解。
以为他在担心齐王的安慰,知道他们兄弟手足情深,叶问不忍,上前安慰道:“主子勿需担心,齐王勇武过人,一身武功少有人及,就算遇到危险也定能化险为夷。”
子建!
如果子建出事了,他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娘!
这一刻,夏侯元超突然后悔了。后悔把唯一的弟弟带来兆京,卷入这个是非圈里。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糟了,姚后——
就在这时候,屋子里突然闪进十余个黑影,瞬间封死元超可能逃生的所有去路。
“主子小心!”叶问边拔刀边低声示警。
刹那间,元超突然明白了——
弟弟如何会在楚军大营失踪。
拂开拼死护在他身前的叶问,冰冷的笑容在唇边绽开,夏侯元超低声对领头的萧衍道:“姚后就派你们这些人来,会否太小看了我夏侯元超?”
萧衍依旧低眉低目道:“皇后娘娘只想让楚王交出虎符。”
屋子里,金丝珠帘静静垂落,帘外再如何风移影摇,在那头看来也不过是影影绰绰的影子。元超看着桌子上花樽中几枝残败的桃花,平静地开口问道:“我的弟弟,在哪儿?”
萧衍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怔了一下,然后才道:“不知道。”
即便被人团团围住,夏侯元超脸上还是那副清冷从容的表情,眉宇之间是与生俱来的凛然贵气,他语气没有波澜,只是很平静的确定他的回答:“不知道?”
萧衍深吸一口气,才叹道:“我真不知道。”
元超轻笑起来:“也对。就算被摆了一道,但就凭你们是锁不住他的。”
萧衍不愿对此再多说什么,直接又道:“还望楚王交出楚军的虎符,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他淡淡说。
萧衍一叹,“除了我们这些人,这屋外还有成百上千,就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大局已定,楚王还是尽早交出虎符,我们也好尽早交差。”
元超低笑了起来,伸手将佩剑从剑鞘中缓缓拔了出来,登时满殿都是那森然的剑光。“是不是大局已定,我看还为时过早。”
萧衍只得长叹:“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爷休怪我们了。”说着拔刀。众人见状立刻朝着元超蜂拥而上。
萧衍只看到夏侯元超手中银芒出岫,足三丈有余,矫若游龙,快如电逝。“啪”的一声,已将几名黑衣人扫开数步,在他们厚厚铁甲上打出一道灰白的痕迹。
然后,剑锋就只朝着自己劈面而来。他身为皇城禁军统领,遭遇过无数危险,就连昔日被燕王差点力劈当场,也没有这一剑来得让他心慌。
他下意识的拉过身旁一个同伴挡在身前,那只利剑刺穿人体犹有余力,就听夏侯元超大喝一声,保持着前刺的姿势向前猛冲十余步,足下青砖踏碎,剑锋穿破人体,再穿破两重铁衣,刺进他的身体里。
萧衍只觉胸口一辣,感觉到剑在肉体里穿刺的冰冷,正要悲哀生命即将结束,然而,这一剑却在离他心脏一毫厘的地方停下。
他冷汗顿时滑下,抬起头,就看见楚王无比冷静的俊容,他缓慢说道:“我要见姚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