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宁乡。二十岁成为岳阳人。三十年,已在岳阳生根发芽。
岳阳至宁乡,近二百公里。二十年前,我把这段路,走出了“蜀道”的味道。当年李白感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想那难,也莫过如此。今岳阳到宁乡,眨眼功夫,午睡似的。但,当年走在“蜀道”上的恐怖印迹,至今都无法洗尽。
第一次从岳阳回宁乡,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底。母亲喜爱虾子,我买了二编织袋干虾。宁乡,丘陵地区,水产稀少。那时,凡稀缺物资,都凭票供应。洞庭湖盛产鱼虾。厂里招工干部,领我们走出岳阳火车站时,空气中一股腥腥的鱼虾味,充塞了我的鼻孔。高中时,老师板书,岳阳是鱼米之乡。我就有了岳阳是鱼米之乡的概念。那概念,有如贫血病人般苍白。出了岳阳站,闻到腥腥的鱼虾味,才真正明白,什么是鱼米之乡。
上午八点半的火车,六点四十,我就挑着孝敬母亲的鱼虾出了单身宿舍。厂里到火车站,先坐6路公车,南岳坡下车后,步行五分钟,就到火车站。6路公车,虽说每隔半小时一次,有时站在站牌下,吹一个小时北风,也是常有的事。
我挑着虾子挤上火车时,每根毛发孔里都冒热气,一身透汗捂在棉袄里。车上人挤人。我用尽蛮力,在别人的白眼和叫骂声中,低头弯腰,将两袋虾子塞进了坐位下。刚把头往上抬,一砣肥肥的软肉,磨盘样压着我,用力一拱,冲出了磨盘。是一个女人的屁股。我脸红了。女人白了我一眼,可能见我面相老实,不像坏人,就没骂我。过道上全是站着的旅客,想躲避那肥屁股,躲不开,想转身,也转不动。屁股也没办法,只往我胸前靠过来。我的眼睛望着车顶。
火车“哐”地一响,“呜呜”地叫,车站缓缓地朝身后走。车窗门开着,吹进来一股风,如冰。安定下来,有了一站脚的地方,毛孔收缩,头上热气已退,只留下汗湿了的衬衣,冰一样贴在肉上。寒意内外夹击。
火车开了又停,停了又开。如一架牛车,悠悠地,走着走着,停下来看看天,遇上肥美的嫩草,还嚼上几口。我抬起手腕,看了看南京牌手表。我这一动作,有显摆的信息,告诉周围的旅客,我是有身份的人。那时戴手表,和今天汽车族一样,拥有者,脸上笑容都尊贵了。三五块钱,就能买块手表,谁要再戴块手表显摆,必会被人当古董,看稀奇。我抬腕看表时,是北京时间十二点正。列车时刻表上,正点到长沙是十二点五十分。只要列车广播不说晚点,我就不急。慢车慢车,本来就慢,不慢还叫慢车?慢,天经地义。
京广线,全国大动脉。车次照样少,岳阳到长沙,几乎买不到快车票。我在这两根铁轨上,慢悠悠地走多了,沿途点点滴滴都装进了脑壳里。有一农舍,一年三件事,至今鲜得如昨日。具体地点是古培塘,还是杨桥,记不清了。反正是汨罗与长沙间。而今火车坐得少了,要坐也是快车,一晃而过,岳阳到长沙,一个半小时左右。沿途田野和农舍,都成了虚影。
一栋独门独院的农舍,正屋面向长沙。我坐在火车上数了数,正房加偏房,有六间。年初回家,茅草房变成了瓦房,正屋外墙刷了石灰浆。白白的,发光,耀眼。我再经过时,门上,窗上都贴了喜字。年底再见到时,农舍高朋满座,屋内坐不下,坐到屋外了。坪里晒着婴儿尿片。那时,只要列车广播一响,我就知道车要停什么站,停多少时间,烂背于心。不知是年岁大,记性不行,还是因这些在地图上无法标示的小站,突然从列车时刻表上消失的原因。反正这些站名,几乎都记不起来了。
到达长沙荣湾镇长途汽车站时,我只剩下一口喘气的劲了。我下午两点到达荣湾镇。荣湾镇到宁乡的最后一班车是三点半。荣湾镇到宁乡一天只有六次车,上午三次,下午三次。按计划赶上最后一班到宁乡的车,我才轻轻地松了口气。这时,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找个地方坐一坐。从上火车起,一直站着,双脚都僵了。候车室里只有五条凳子。每条凳子坐了八个人。坐两头的,只有半个屁股落在凳子上。一条凳子,代表一次车的行驶方向。我希望有人给我让个座。我这是无理希望。一个二十来岁,身体健康的伢子,要别人让座,没道理。那时我真想能坐一坐。如果有人让个坐给我,不管年龄大小,说不定真会叫他(她)爷爷(奶奶)。
长沙到宁乡,四十多公里,汽车半死不活在路上爬行,要爬一个半小时。有次遇上塞车,爬了四个半小时。不管爬多久,我都不急了。晚上在宁乡找间旅馆住下,第二天早上坐头班车去灰汤。我母亲在灰汤教书。我买的车票无座号。一想还要站一个半小时,双腿立即有些撑不住了。我想就地坐下,一看地板脏兮兮的,好像一个垃塌学生的书包,厚厚的灰尘,还有淡淡的或鲜艳的墨印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下架子坐下了。那时男生也时兴带块小手帕,我从兜里拿出小手帕,垫在地板上。垫一块小手帕,才不损我的工人形象。我把两袋虾子重叠起来,做靠背,斜倚在虾子上。我睡觉了,还做了梦。三十年前的一个白日梦,按理是不可能记得了。这梦后来成了现实,我就有理由记住这个梦了。
长沙汽车西站建成后,长沙到宁乡车次多了。最初半个小时一次,现在是几分钟一次。我第一次进长沙汽车西站,一点不陌生,仿佛我早就是这里的常客。我坐在长沙汽车西站候车室。在宽敞、干净的环境里,全身都受到了鼓舞,旅途疲惫一扫而光。荣湾镇汽车站里的白日梦,慢慢地复活了。我梦见的就是这样一个车站。候车室里宽敞、干净,人人都有凳子坐。
这次旅程,步步按计划踩在时间线上,十分幸运。最不幸的是从宁乡回岳阳。不记得是那一年。按发车时间推测,我进长沙站售票厅时,火车至少到了捞刀河。其它路过岳阳的火车,车站不卖票,只好坐汽车。汽车离开长沙是下午两点五十。正常行驶在晚上九点左右到岳阳。结果,我在汽车上冻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十点半才到岳阳。
长沙城郊,一条沥青公路,平平整整。半个小时后,渐渐地,路面上的沥青比沙子少。沥青好抱团,一条路上的沥青都紧紧抱在一起。长岳公路上的沥青,学了沙子的性格,成了散沙一盘。也有抱团的沥青,一砣一砣,被沙子裹着,休眠似的,车轮也好,人类的双脚也好,都无法把它吵醒。惟有夏天高温,才会把它唤醒。就是成团的沥青,散在路面,仍是仿效沙子的个性,只是比沙子的个头大些而已。路面上有凹凸不平的小坑,屁股不时被颠了起来。愈往前走,坑愈大。大坑带着小坑,有如老母鸡带窝小鸡崽。遇上了大坑,我的屁股突然跳起来,摔向空中,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摔到车顶上去。我的娈心快要跌出来了。汽车在坑里跳出来,平稳行驶的一瞬,我的屁股又如铁球般,砸向坐椅。坐椅是木板,上面没海棉,痛得我眼冒金星。我咬紧牙关,将手返到身后,轻轻的抚摸屁股,安慰它。
距汨罗黄柏镇还有二华里,汽车前不能进,后不能退。有台货车,刚出黄柏镇,一个后轮跌进了坑里,横在路中央。当年,这公路还算宽,两台车会车,左右可留出人行道。后面汽车,都往前挤,秩序大乱,成了一条死路。
雪后初晴,公路上雪化了,两边田野还是白皑皑的。入夜,司机们都把汽车尾灯开了,防冒失鬼从后面碰撞。公路张着一串一串死鱼眼睛,昏昏的、黄黄的,无精打采。我想,要是站在远处某个山头,透过夜幕,看到公路上这一串昏昏的灯光,一定会误为见了鬼火。
我肚子饿了。早晨六点多,天还没亮,母亲给我炒了一碗蛋炒饭,我只吃了一小口,大约是一碗饭的十分之一。太早了,没食欲。中午在荣湾镇吃了两个包子,草草对付了一下。一路上急着赶车,吃饭并不显得十分重要,也没想到,买袋饼干什么的,放在包里应急。农舍冒出缕缕炊烟,勾出了我的馋虫。我的同座,拿饼干当晚餐,我立即把眼睛望着窗外,怕露出一脸馋相,出自己的丑。
要在平时,我会吟唱浓浓的乡村夜色。这时,我焦虑不安,无名的的愤怒。如一桶快到临界点的炸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炸了。
晚上十一点,前方没任何移动迹象,寒气全面袭来。脚尖冻得失了知觉,两个膝盖骨开始发冷,全身掉进冰窟窿里了。想到车外运动运动,,车外比车内更冷,寒风吹在脸,雪上加霜。我回家休探亲假加工休假,长达一月,幸亏包里多带了几身衣服。我把包里衣服,不分青红草白,全套在身上。怪物一个!寒气依然嚣张。我又把行李袋从行李架上取下,捂住双膝,两脚在座位下不停地上下运动。想逼退寒气。
寒气没退,饥饿又一波波袭来,我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饥寒交迫。低头,见到同座丢在座位下的饼干盒,舌底立即生出一股唾液,我不停地往喉咙里咽口水。此时,我的腹壁像有刀子在刮,饿出阵阵痛感。我回头,身后一妇女,抱个三岁左右小孩。小孩冻得瑟瑟发抖,妇女的嘴唇是乌的。妇女脱下衣服,把小孩紧紧裹住。有人骂娘。没有指称,不知骂谁。也许并非要骂谁,骂一骂,让饥寒交迫这魔鬼离远一点。
二零零三年农历十二月初三,母亲生日。年底了,单位事情多,无法提前回宁乡给母亲拜寿。计划初三上午八点半,单位派车送我回宁乡。单位有件小事,又耽误了一个半小时,计划八点半出发,又推到十点。
大妹妹来电话,问我到了什么地方。我说,还在岳阳。大妹妹一听,有些埋怨地说,等你来吃晚饭罗。二十几个人,等你一个人,下午两点还开不了餐,看你如何向妈妈交代。大妹妹的埋怨也有她的道理。岳阳到宁乡的长途车,一天两次。长途车走107国道,要三个半小时。如果按这个速度,确实要到下午两点才能开中餐。
开车的师傅叫吴刚,我的好朋友。他安慰我,没问题,我们从京珠高速,上长沙绕城高速,再上长益高速。估计两小时。他这一说,我心里有了底。
京珠高速刚修好,我还不知京珠高速的模样。我带着好奇心上了京珠高速。汽车如同在镜面行驶。我坐在丰田面包里,躺在摇篮般平稳;要不是从车窗看到沿途树木、农舍急急地,倾倒般地后退,我以为汽车静止了。
京珠是一条高科技的高速公路。路面铺了SBS。SBS是高科技产品。近年才开始在高速公路上使用。二零零三年,我在巴陵石化公司工作,二零零五年才离开。巴陵石化公司生产SBS,所以对SBS略知一二。铺上SBS,就如铺了一层熟塑料,路面富有弹性,还可使沥青的坚硬度更强,减少轮胎摩擦。我有几次冲动,想要吴刚停车,下车走一走,我忍住了冲动,宁乡家中等我吃中饭。
从宁乡回岳阳,我再也控制不住冲动了。吴刚把车停在安沙服务区。
我脱了鞋袜,赤脚踩在油亮油亮的路面,一下就感受到了京珠的灵性。我的双脚仿佛抚摸一具温润而富有弹性的肌肤。一台台汽车,风一样从我耳边吹过,汽车在肌肤上滑过的姿势,行云流水般顺畅,如一根模糊、美丽的直线。热闹和喧哗,加剧了它的孤独和寂寞。每天面对数以万计的双脚,却无法和它亲密接触。也许,这是第一双和它亲密接触的赤脚板,它要用温润和弹性展示妩媚,留住这双赤脚。我知道,高速公路是不能有行人的,我也只能无奈地迅速地和它告别。
十二点整,我就站在了大妹妹的客厅里。全家人惊得发傻。大妹说,哥,你坐飞机来的?还没煮饭。他们固执地认为,最快也要一点钟才能到。
端起酒杯,我为迟到作检讨。母亲说,你不是最后来的,不算迟到。二妹抗义。大哥十点还在岳阳,早知他这样快,我就请假来了。母亲说,没迟到,都没迟到。
我们兄妹一齐举杯,高唱生日快乐,祝福母亲!
二零零八年八月写于巴陵鹰山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