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特将耳朵挨着屁蛋儿,听到方才屁蛋儿的嘴中吐出个“是--”的音。这个音节很长,前高后低,越来越低。断线风筝一般的余音尚在时,屁蛋儿的头已经垂了下去。屁蛋儿的头垂了下去,夏侯特的心却提了起来。他把希望的耳朵紧挨着屁蛋儿的嘴唇,生怕遗漏了丁点宝贵的吉光片羽。
恰在这时,饭店的女服务员把沏好的茶水端来了。夏侯特忙把茶杯送到了屁蛋儿的唇边,软声柔嗓的哄他说:“狄哥,茶来了。你喝点,这茶喷儿喷儿香!”
靠在椅背上的屁蛋儿仿佛听见了,眼皮虽没撩,嘴唇却欠了一条缝。夏侯特忙将茶杯沿儿送到屁蛋儿的唇逢中。屁蛋儿就势把茶杯沿儿噙含到口中。
夏侯特把左手伸到屁蛋儿的后面搂着他的后背,右手将茶杯略抬倾。屁蛋儿就着夏候特手来的劲势,“吱溜”一声吸进去了一口茶。
就这么着,在二人的黙契配合下,屁蛋儿接连饮了几口茶。
屁蛋儿连喝了几口茶后,在茶叶咖啡碱的作用下,鼻头沁出细汗、神经趋于兴奋,--开始醒酒了。
夏侯特见屁蛋儿睁开了眼睛,忙笑着问:“狄哥,你现在的感觉怎么样?酒劲过去了没有?
“狄哥,能不能告诉哥们,那个能帮得上忙的人到底是谁呀?”
听了夏侯特的问话,屁蛋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换为了一脸的苦相:“特特,你不知道哇,我这些年混得也不容易!”
说完,屁蛋儿从桌上拿起一杯茶一饮而尽,以缓解心情。
饮后,仿佛酒精带给屁蛋儿的腹内灼热感与口中的焦渴,并没有被一杯茶水所解除。于是,他又将夏侯特晾凉的几杯茶都拿了过来,接连喝了。
屁蛋儿喝光了桌上所有杯中的茶水。可能因腹内的乙醇被大量的茶水稀释而醇浓度降低,--灼热的刺激感减轻了;乙醇所引起的嗜睡感被被茶中的咖啡碱的兴奋作用所取代,--他的睡意没有了。
在酣饮后的解酲醒酒阶段,屁蛋儿的大脑神经中枢还处于兴奋、轻松、时有失控的域区内;--被夏侯特轻而易举的撬开了其牙关紧闭的闸门,开始滔滔不绝了:“特特,我也想进步。
“不是我不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啊!--我走了,谁伺候我的病妈呀?”屁蛋儿用发红的眼睛看着夏侯特,向他倾诉憋闷在心底多时的话,:“你们大家都知道的,在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以前,我妈就病了。
“那时候,我妹妹还小,我父亲得上班挣钱养家。我--家里只有我,是伺候我妈的最佳人选。没有办法呀,被这个累坠家拖住了后腿,我没能跟你们一起去黑龙江下乡。
“为这,红卫兵战友们说我是红卫兵队伍里的逃兵,说我是小资产阶级意识,说我不能同小市民家庭进行无产阶级的决裂。”
说着、说着,屁蛋儿的眼睛涨潮了,“当时,没有理解我的人,没有看得起我的人。
“特特,你知道不被人理解的滋味吗?你知道被人看不起的滋味吗?你品尝过被孤立的滋味吗?”
夏侯特说:“我现在,不就是要当逃兵的人么?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屁蛋摇头,说:“不,你根本就不理解我的心情。
“你们下乡走的时侯,我偷着看了。你们穿着绿军装,戴着大红花,戴着毛主席像章,太神气了!又是红旗招展,又是锣鼓、鞭炮的。真让人羡慕!真叫人眼馋呀!
“说句大实话,我没能下乡,确实是让我的病妈给拖累的。我如果真要下了乡,绝对是铁杆的‘扎根农村一辈子’!保证‘山崩地裂不后退’!保证‘海枯石烂不变心’!”
夏侯特听后苦笑了一声:“呵!‘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我现在自己也奇怪了,当初下乡时热血沸腾的我,怎么现在就心灰意冷得到处挖门子办返城呢?
“唉,看着象三分钟热血似的。让你见笑了。”
屁蛋儿感触颇深的说:“见笑?见什么笑?有什么可见笑的?黄莲苦瓜一个味--苦啊!我这几年就是在岐视、耻笑中生活的。”说着、说着,屁蛋儿的眼睛中噙了泪,“外人岐视咱,没有办法,--谁让咱摊上了这拖后腿的家呢。”
夏侯特点了点头说:“是呀!摊上了--没办法。”
屁蛋儿擤了把鼻涕甩到了地上,声音颤抖的说:“可是,自己家的人也让我心寒呐!我妈的病好转些时,我妹妹也长大了--能护理我病妈了。这时侯,你猜怎么着?”
夏侯特感道不解:“自己家人又能怎样呢?”
屁蛋儿向外喘了口憋闷的粗气,“这时侯,我妈常常看着我抹眼泪, 长吁短叹的。我父亲下班后,也常常当着我的面墩墩摔摔的,给我脸子看。他们是嫌我没能耐、吃闲饭呐!”说到这,屁蛋儿的眼角涌出了泪滴。他既是为了掩饰,也确实是激动的心情使然,--伸出手去倒酒。但,他倒酒的手被夏侯特握住了腕部。
夏侯特劝屁蛋儿说:“狄哥,别再喝了。今天的酒,咱哥俩都没少喝,--酒入愁肠醉得快。
“改天行不行?哪天心情好的时侯,咱哥俩再敞亮的喝一顿透酒”。
听后,屁蛋儿仍没松开抓酒瓶子的手,“让我少喝点。我的心里难受啊,不喝点不行,--受不了啦!”
夏侯特听后,不再用话拦屁蛋儿,而是用话逼他:“我知道,你是借酒销愁。我还知道,你小子是想借着酒盖脸,一推六二五--不想帮我的这个忙。
“你说,是不是?”屁蛋儿因不被理解而眼神变得有点哀怨了:“难道说,我在你的心里就是这么不讲究吗?
“你别‘门缝里面看人--把人看扁啦’。”
夏侯特不答话,只是用眼睛盯着屁蛋儿看。这无声的精神压力、催逼,令屁蛋儿酒后失控的大脑思维作出了错误的判断,神经中枢传达了交换条件、继续饮酒的命令。--酒后的乙醇药物依赖性,战胜了屁蛋儿的理智与自制的毅力。
屁蛋儿说:“你不就是想要套我的话吗?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套我的话,你根本不可能请我喝酒。”
夏侯特好似不屑于一顾的说:“随你怎么想。”
已感道‘吃了别人的嘴短’的屁蛋儿又看了一眼欲喝无酒的空杯,摆出副豁出来的架势:“这么着,咱俩边喝边谈行不行?--有什么话,你尽管问吧。”
和酒鬼斗了半天心机的夏侯特见目的达到,将竖着食指的右手举起,喊道:“拿〈菜谱〉来,加菜!”
饭店的前堂领班听后,使眼色示意女服务员送〈菜谱〉。女负责人白了领班一眼,说:“你支使她去干什么?难道你自己不能去吗?你让别人去,弄不明白吵起来怎么办?
“你去告诉他们:‘太晚了,后厨灶上熄火了。光剩下〈油炸花生米〉、〈炝干豆腐〉了’。问他们要不要?他们要是嫌菜少、不满意。就请他们挪地方,去别家饭店喝去。--咱们还不乐意为他们服务呢”。女负责人鄙夷的撇了撇嘴:“这些小市民、流氓无产者,都喝到这时侯了,还让咱们为他们服务!”
女负责人睥睨着夏侯特与屁蛋儿的酒桌说:“你们看见没?那桌的二位舌头都喝硬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舞舞扎扎的还要喝。
“--还喝?他们真要喝多了在这闹起来,咱们谁能送出去体格这么好的俩酒鬼呀?”
领班奉命前去,没多费口舌便给上了〈油炸花生米〉、〈炝干豆腐〉。--二位别无它意,只想继续喝酒、谈话。
重整宴席后,二人边吃边谈,谈得很融洽。
屁蛋儿说:“你说你苦,我比你还苦!这几年,我为了在家、在社会上挺着胸脯作人,什么抗大个、抡板锹、推独轮、拉板车、摆地摊,我啥活都干了,啥苦都吃了。”
夏侯特听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情,为屁蛋儿的酒杯再次斟满了酒,并将菜向屁蛋儿的面前推了推。
屁蛋见了,不推让、没客气。他将交换条件后得到的--理应属于自己的这份酒理直气壮的倒到了嘴里。然后,他开门见山的说:“特特你找我,不就是想让我在医院里给你开张诊断书吗?”
见夏侯特点头表示同意后,屁蛋儿的眼睛中闪过一波狡黠的笑意:“实话告诉你吧,我在医院连一个关系人也没有。”
“啊?!”夏侯特听后惊叫失声。
“呵呵!”看了眼惊愕的夏侯特,屁蛋儿笑出了声。--发自内心深处的开心笑声。屁蛋说:“准定有人告诉你,我经常去病院。
“--我真该让你找系铃人去!哈哈,让他给你开诊断书。”
看着屁蛋写在脸上的快意,听着屁蛋儿的揶揄,夏侯特没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在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沉默了半晌后,屁蛋儿说:“你知道我去医院干什么去了?我挑线去了。”随之他重重的叹了口气。
“挑线?”夏侯特没听懂。
“对,挑线”。夏侯特解释说:“挑线就是卖血。我卖血去了”。
夏侯特听懂后惊诧:“什么?你卖血?”
屁蛋儿点头:“是的,我卖血。--每当揽不到活、挣不着钱的时侯,我就去卖血。
“没有办法,逼的!--我是个男子汉。
“我站起来一米来高、躺下去五尺多长,不能象条狗一样,靠别人养着;不能象乞丐一样,看别人的白眼,乞讨施舍为生。我作人的最后一点点尊严,是靠自己血管里的鲜血来维持着的”。
屁蛋儿向外轻嘘一口气后,看见夏侯特的疑惑、震惊眼神,他嘴角撇了撇--现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屁蛋儿揶揄夏侯特:“我知道,你下面的问题是:问我,还能不能帮你开出诊断书?问你自己,酒钱白花了没有?呵呵,你心疼酒钱了吧?”
屁蛋儿这次勾的板机,子弹没有脱靶。--夏侯特听后脸上抹了一缕红霞,张口结舌后不说话。
屁蛋儿的脸现正色,说:“夏侯儿,我郑重的向你宣告:你的酒钱没有白花。诊断书,也能开出来。不然,我屁蛋儿不可能跟你进万年红饭馆,更不可能端你的酒盅。
“我还不知道你?打小,你就是个一分钱能攥出汗的主。我今天要是白吃、白喝、白蹭你,你得心疼得多少宿都睡不着觉!
“我对你说过,我狄某人不象你想的那么不讲究!”
夏侯特听后,向外轻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不知是他对屁蛋儿维护男子汉尊严的特殊方式加以礼赞,还是为自己的酒钱没有白花而庆幸,或者是因自己被误解而委屈。
屁蛋儿见了,问:“你是不是还想要问我,既然我有开诊断书的路,为什么不答应你?”
夏侯特点了点头,心里说:“对,这正是我想要问的话。”
屁蛋儿笑了笑说:“不怕你扫兴,有句话我得先告诉你:这条路得你自己走。真的,我没有骗你。--我说了不算。不是我不帮你的忙。”
夏侯特听后有点糊涂,“你不是说,能开诊断书么?谁能帮我?”
屁蛋儿压低了声音说:“把爷!你听说过吗么?把爷说了算。”
夏侯特愕然,“把爷?我怎么象听《传奇》、《演义》一样的呢?你小子不是在编故事蒙我吧?
“把爷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呢?”
屁蛋儿说:“道上的人都称我们挑线这个门的头为把爷。
“凡是想吃挑线这碗饭的人,都得先拜把爷,得月月向把爷交份子钱。要不然,甭想端挑线这门的饭碗。”
屁蛋儿说完,夏侯特仍听得似懂非懂,说:“狄哥,你都把我弄糊涂了。开诊断书,认识病院的大夫就行。怎么还得找什么把爷呢?
“一会‘道’、一会‘线’的,听着怪瘮人的!你可别吓唬我,我这个人胆小”。
屁蛋儿讥讽夏侯特:“还吹牛说,走南闯北的人呢!还没等见着狼,先吓尿裤子了。你看你那个熊样!‘****--抬举不上墙’。
“我可得告诉你:我不认识医院的大夫,我只认识把爷。你要不想找把爷,这个忙我帮不了。--你得另请高明。”
夏侯特听后说:“你让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