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军士引领,侯颇就推门而进。看着他那一身装束,甘延寿和陈汤都愣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来者有八尺多高,肩宽体壮,手大腿长,浓眉大眼,古铜色的面庞,身着赤色战袍,腰挎一柄镶玉的钢刀,显得十分地豪迈威武,是一副标准的辽东军人模样。此刻,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从辽东来。我是太守侯应的……三子侯颇,他……让我来找你们的。”略作停顿后,他的话语才连贯起来,“我接近营地时,跟几个匈奴探子遭遇了……”
这时候,甘延寿和陈汤才看见侯颇的右臂还在滴下血水。杜勋赶忙召来布条,想为他止血。
“不用了,我并没有受伤。往下淌的,那都是敌人的血。”侯颇甩了一甩袖子,也没看身边有没有人。
“侯壮士,你先坐下,喝点水,歇一歇。具体的事情,慢慢道来。”
稍稍休息后,侯颇站起身来,一抱拳:
“您们二位就是甘将军和陈将军吧?”
“是的。”陈汤一指,“这位就是都护甘将军。”
“甘将军,陈将军,我可找到你们了!”他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右手从胸前掏出一封书信,文字都写在简帛上,“这是家父临终前写给二位将军的。他让我带着它,投奔你们。”
“临终?怎么,他老人家去世了?”甘陈二人做出大吃一惊的样子。
“是的,就在上月初九。”
两人仰天长叹了许久,然后,急忙打开了书信。凌乱的字迹说明,书写时,侯应手臂颤抖,得厉害,甚至无法正常擎笔,那是因为此时,他已病得很严重了。
“甘陈二将军:侯应已是病入膏肓,气息奄奄,不日将离开世界。我死无憾,只忧拓边御敌的宏大志向也会付之东流。若如此,我将死不瞑目。欣闻二位将军西征乌垒,深感大汉振兴有望。强扶病体,遥祝大军早日一雪国耻,凯旋而归。三儿侯颇,自幼习武,略知兵法,随我在边关多年,矢志灭地,可惜终无用武之地。我之将去之时,唯有以下愿望:颇儿跟随都护军报国杀敌,并随行带去我所著《西域边事策》。此书原本是奏折,现在送达朝廷已无可能。赠送给二位,以备参考。弥留之前,唯留上书贅语,万望二位将军留意。”
读完此信,甘陈二人已是热泪纵横,侯颇则泣不成声了。
还是陈汤先从悲哀中摆脱出来,他拍着侯颇的肩膀说:
“侯颇老弟,节哀珍重。留下来吧,我们一起完成你父亲未竟的事业。”
“对!先在都护府里做长史,跟我们一起筹备圣上检阅的事宜。”
“对了,侯颇老弟,你先讲一下,侯老前辈到辽东后的情形,还有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侯颇止住啜泣,一一叙来。
父亲是被同门师弟匡衡排挤出朝廷的,这是你们也知道的。他们那些人怕父亲和你们联手去解决西域问题,怕父亲接近圣上,怕父亲惹是生非,所以,明知道他老人家的身体不适合去辽东恶劣的环境,却给他安排了个有职无权的太守。与自己的事业隔绝,父亲彻底绝望了。一到辽东,他就病倒了,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过。最后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说:
“我走以后,你立刻去追赶都护军。现在,他们正是用人之际,你就跟着甘陈二将军,到西域杀敌报国吧,也算了却我的一份心愿。”
说完,他就与世长辞了。我把母亲托付给两个哥哥,就独自一人一骑,昼夜兼程,奔往长安。一路还算顺利,只是快到细柳营,遇到一件蹊跷的事情。
我在离营地还有二十多里的地方,看到了十几个士卒,他们的服装都是北军的,倚在一堵破墙下小声地交谈,唯恐有人听到。他们把战马散放在野地里,有的都窜进了百姓的农田,啃咬地里尚未收割的庄稼。我一看就纳闷,莫说是长安的禁军,就是郡县的兵卒,胆敢如此做事,轻则坐牢,重则砍头。他们怎么就如此大胆呢?不知道民以食为天这个古训吗?莫非他们不是汉军?怎么可能不是汉军呢?这里可是天子脚下,蛮夷敢来这里撒野吗?一连串的问题,我给不了答案。于是,我想探个究竟。
我拍了拍战马,让它伏下身体,在原地等我。我就猫下腰,快步走向破墙。快到跟前的时候,我改为匍匐爬行。很快,我想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们虽然说的是汉话,可是一听就知道是后学的,带有浓重的匈奴腔调,就跟在朔方那里的情形一样。后来,大概是嫌麻烦,他们索性就改说匈奴话了。可是,我还是能从里面听懂几个词语,比如“细柳”“汉天子”“检阅”“铜弩机”之类的。我一下子判定,这些人是被派来做刺客的,想要刺杀圣上。我心里很急,心想,得赶快告诉你们去抓捕这些人。可我又不能站起来,只得试着向后倒退着爬行。可是,我一不小心,碰到了一根蒿草,它猛地晃动了一下。一个敌人大喊:
“有人!”于是,箭头像雨点似的射了过来。
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挥舞钢刀拨打箭杆。还好,所有的箭头都被打落。他们没带很多箭,很快就放完了。这时,他们都抽出马刀,一齐向我扑来。呵呵,论刀术,他们那里是我的对手。这十来个人也打不过我,很快就被放倒了几个。他们的污血四溅,喷到了我的战袍上。剩下的一看打不过我,就想跑,我也不追。就见他们撮紧双唇,一声长啸,战马都飞奔到身边。他们飞身上马,一溜烟逃跑了。
“你看他们朝哪里去了?”陈汤问。
“东北方向。”
“那一定是呼韩邪派来的吧?”甘延寿问陈汤。
“不一定。郅支派人来,肯定也打着呼韩邪的口号。”
“他们几个人边跑还边议论着,虽然听不全他们的话,但是有几个词重复多次,一个是‘公孙扶礼’,好像是人名;一个是‘金锭’;还有一个‘不管他’。我也不懂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均况兄,一切全明白了。”陈汤站起身来,“侯颇也不是外人,我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理一理,说给大家听听。公孙扶礼贪图钱财,与藁街上的匈奴早有勾结,并试图从那里获得财宝。为此,他不惜出卖朝廷机密给尼苦木和蠡狐兹等人。此次,他又骗得十具蹶张弩,卖给匈奴人。由此看,事情的性质就严重了,是勾结蛮夷,企图弑君,这是诛灭九族之罪。”
嘡啷一声,杜勋和侯颇抽出了各自的宝剑宝刀,准备冲出去。
“别急。我们现在抓起公孙扶礼,却没有匈奴的人证,一旦交到廷尉那里,匡衡会压下来此案来的,把公孙扶礼放出来。到最后,他也丢了面子和圣上的信任,我们可能丢了西征的机会。依我看,这件棘手的事儿,我们还是借力而为,让匈奴人去办。”陈汤平静地分析着。
“你又是一个‘借’!赶快说说怎么办!”甘延寿比谁都急。
“你们看,这样好吗?我们也来个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他讲完计划后,众人都拍手称好。
傍晚的时候,军营就传遍了:
匈奴人准备在阅兵式上刺杀皇上,阴谋被大汉获知。朝廷已经派来个姓侯的密探,手握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专门捉拿军中的奸细。据说奸细是谁,他的心里早已经有了影了。
在营帐里,甘延寿就见公孙扶礼整个下午都魂不守舍,不停地来回踱步,于是就劝他:
“扶礼啊,总督查任务繁多,责任重大,你是第一次做,按道理讲,你要多付出点,可也不要累坏了身体。真是那样的话,我就对不起丞相了。”
公孙扶礼听了后,神态稍微轻松了点,但说话却结巴起来。
“甘……甘将军,我……我并不累。我只是担心有哪些细节做……做不到位,耽……耽误了朝廷的大事。”
“你做得很好,很忠于朝廷,我会报告给你的舅舅的。”
“甘将军,那……那就不必了。我做的不……不好,我还有许……许多事要做。”公孙扶礼的表情像是受着煎熬一样,十分痛苦。他用恳求的眼光望着甘延寿,“甘……甘将军,我……我放心不下各营的接……结合部的哨位布置,我……我……我再去巡查一遍。”
看着公孙扶礼如此难堪的样子,甘延寿差点动了怜悯之心。
“唉,真是不容易啊!那么,你就出去检查一下吧。去我的马厩里,牵出一匹快马,早去早回啊!”
公孙扶礼好不容易才走出营帐,待他骑上快马出了营门,便立刻挥舞马鞭,狠抽了几下。马儿噌地一下蹿出了几丈远,紧接着,就在大道上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这时候,城墙上有人高呼:
“公孙先生,侯长史喊你回来有事说。”
那边,公孙扶礼不断地扬起马鞭,抽得更急更频了。眨眼的工夫,公孙扶礼就消失在茫茫的暮霭之中。
营帐里,甘延寿轻轻拍了拍陈汤的后背:
“子公,我得好好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陈汤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
“你救了我啊!放在别人那里,可能会告我与公孙扶礼共谋弑君,那我不就彻底完蛋了吗?”
“均况兄,你想我陈汤会做那样的人吗?你还是不了解我啊!”陈汤有些伤心的样子。
“哪里哪里!我一向了解你,仗义行事,不计小节。还有一些优点,我就不说了。”甘延寿又恢复了他常有的诚实。
“哼哼,这还差不多。人生难得一知己,你正在成为我的知己。”
“是吗?看来,我还得跟着你努力啊!”甘延寿的语气里,明显有着不服气的成分。
“好,好,好,我们一同努力。”
就在这时,听到军士报告:
“圣上检阅的先驱官已到,请二位将军出营帐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