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营昼夜兼行,为的是早早到达参街谷,并占领东北方的谷口。这一天,在行军途中,有军士来报:
“将军,囚车里的那个周至教,已经绝食好几天了,现在看着好像不行了。”
甘万年一听,心中大呼不好:这可是我送给陈汤的见面礼,千万要把个活的周至教推到陈汤面前。于是,他快马飞驰到囚车前。
甘万年一看,本来就瘦如猴子的周至教,现在更是只剩下了几根骨头了。他凑近周至教的耳畔,轻轻地喊了几声“周县令”。他发现最后一次的时候,周至教的眼睛和嘴唇微微动了动。他又用手在他的鼻孔前探了一下,然后皱了一下眉头。他当即下令,给周至教围上厚厚的被子,准备热乎的牛奶。
到了前面的驿站,他传令,今晚就在此扎营。
一进刚刚搭起的营帐里,顿时能感受到一股暖意,原来侍卫们早早地点燃了牛粪。酉时刚到,甘万年就让两个军士搀扶着,押来了周至教。周至教一进屋,就被送到垫着厚厚的毯子的椅子上斜躺着。他耷拉着头,眼睛紧闭着,像是在酣眠。甘万年屏退了所有的人,然后,拉过来一个小板凳,坐到了周至教的面前。
“周县令,睁开眼吧。我知道,你并没有睡着。”
周至教还是一动不动。
“再有一天就到达参街谷了,若是所有的人都碰到一起,咱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周至教的眼睛略略地睁开了一下,接着又闭上了。
“我知道,你是有罪之人,但是,你还是有机会立功赎罪的。你要珍惜,千万不要错过啊!”
听到这里,周至教抬起了头,睁开了双眼,但露出的仍是一种绝望的神情。
“甘将军,你说我还有机会?”
“是的,只要你站稳自己的立场,对都护军有所帮助,我想,你还是有机会。”
“嗨——有什么机会啊?”周至教一声长叹,又抬头望了甘万年一眼,“我罪孽深重啊!怎么撇也撇不清啊!”
“一切都已过去,关键看你如何把握现在。”
“谈何容易!过去和现在又怎么你分得清呢?在朝廷那面,我是贪赃枉法者;在陈汤那面,我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敌;我弟弟又和匈奴人混在一起;在流放途中,匈奴人又要劫走我。你说,我还能有个好吗?有谁能相信我会变好呢?”
“你能变好!我相信!”
“你信,陈汤不信,不也一样没有用吗?”
“只要你变好,陈汤的工作我来做!”
周至教将信将疑地望着甘万年。
“我与陈汤是最好的朋友,最了解他。他嫉恶如仇,对敌人毫不留情。但他又从善如流,在国家社稷与个人恩怨间,会做出明确的选择。只要你选择了为大汉利益而变好的做法,他会不计前嫌,宽恕你的。这一点,我是可以保证的。”
“那么,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周至教似乎看到了点希望。
“帮助我们说服你弟弟周至化回归民族大义,对参街谷的匪徒反戈一击。”
“这个我能做到!”一听这些,周至教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真地有信心?”
“有,因为我和弟弟的善心还都没有泯灭,,民族大义的底线不敢突破。”周至教慢慢地回顾起来。
周至教兄弟出身于一个贫寒的农家,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逝了。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小兄弟俩,供着他们念书。兄弟俩也很争气,学习六艺成绩优秀,被推荐入学校学习五经。兄弟二人孝敬母亲,可谓品学兼优,很快都被作为孝廉的人选推荐到郡里。可是,推荐文书上报后就石沉大海,没有了下文。后来,周至教才知道,他们哥俩的孝廉被郡守的子侄冒名顶替了。弟弟周至化不服,就去刺史部告状,可是,回来后却发现母亲被人吊死在梁上,哥哥也奄奄一息。至化掩埋了母亲,又一直把哥哥伺候痊愈,就无影无踪了。至教走遍州县寻找,也不见弟弟的踪影。后来听说他刺杀了郡守全家,辗转逃到凉州地界做了响马。直到至教做官后,托了许多人,才打听到兄弟的音讯。有几个在齐鲁江淮做县令的朋友,害怕手中的赃款赃物不安全,就托周至教给送到凉州。周至教派人护送,从此与弟弟至化有了联系。这是后话。
至教为寻出路,就去有钱人家做佣工。他主动提出不要工钱,只求能借阅其家中的书籍。那户人家一见至教是个有志气有出息的人,不仅给他书看,而且还资助他去郡学读书。再后来,就把女儿嫁给了至教。至教师从齐学大师,也交游了许多同道之人,互相激励,做一番大事业。这齐学招牌,就是一份通行证,靠它周至教顺利地做了县令。可当他一进入官场,就陷入了儒学的门派之争。要知道,至教的县令职务就是齐学师长推荐而得的,而在此过程中,来自鲁学的官员横加阻挠,让他真实地感受到了党争的残酷。一旦做了官,至教就自觉地维护本学的形象和利益,对师长的有关要求言听计从,对鲁学之人残酷打击。这样,他也得到了同门上司的好评,接着直接打通了与朝中同道的联系。御史大夫匡衡就是在这一阶段交往上的,匡衡对至教曾提供了不少帮助,可是,索取回报毫不含糊,而且是狮子大张口。为了满足几个这样的上司的需求,周至教只能四处聚敛,搜刮民财,后来就直接从官府里拿。家里放不下的,他就托人走驿道,转送到至化那里。至教的所作所为激起民愤,被上报到郡里,恰巧此时,郡守换了个鲁学之人。他立刻把至教抓入大狱,一阵捶打,至教招了。郡守又连夜上奏本到朝廷,请求严惩至教。至教原以为匡衡能出手相助,可没想到,匡衡大笔一挥:流放敦煌!
至教又想到了弟弟,他痛苦绝望:一对曾经立志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兄弟,居然可能在遥远的凉州相会,而且都做了朝廷的罪人。流放西去的一路上,他都在想,该怎样面对可能出现的窘境。队伍经过萧关,至教稀里糊涂中,被公孙扶礼带人劫走。当他看清周围都是匈奴人时,下决心逃走,可公孙扶礼看得紧,根本没有机会。北地营歼灭了匈奴人,他又稀里糊涂地做了囚徒。他想,经历了这么多复杂的事情,自己想解释都解释不清楚,自以为解释清楚了,也不可能有人信。自己的结局,就是在被送回长安斩首和在敦煌被陈汤斩首间选择。所以,他彻底绝望了,吃不下喝不下,只等着那一天到来。
“好!周县令,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要好好爱护身体,我们明天就到参街谷了。”
北地营如期到达了参街谷的东北谷口。老远就看到了一个人在大路上奔跑,他披头散发,呲牙咧嘴,一只手捂着裆部,一颠一颠地向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口里还嘟嘟囔囔,让人觉得这人肯定不是个正常人。
周至教渐渐地看清了,大喊一声:
“他——他就是公孙扶礼!”
北地营的官兵立刻拉满了弓,刀剑手迅速分两列散开在路两边,准备冲上前去摁住他。但随着公孙扶礼越跑越近,众人判定,他大概是疯了。他两眼直勾勾的,手里挥舞着一根烂布条,嘴里反复地念叨着:
“我是大汉奸!我去大漠找匈奴人去。我是大汉奸……”
甘万年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一摆手,军士们把他放过去了。众人看着他消失在茫茫的天际。
“这就是背国叛主者的下场!”
周至教听了,打了一个激灵。
前面山谷里的哨兵发现了北地营,于是,咚咚咚咚响起一阵锣声,随即从谷里冲出来大队人马,呼啦啦地一杆杏黄大旗也竖了起来,上面的“周”字格外醒目。
周至教一看,眼睛一亮。
“甘将军,那就是周至化队伍!”
这时,就听到对面有人高声喊道:“您可是甘将军吗?”
“是,在下就是大汉都护军北地营统领甘万年。”
“甘将军,你为什么不去西域,偏偏跑到我这里来?你难道不知道我周至化只杀贪官,只劫商队,而不屑与官军交锋吗?你到我的阵前挑战,是逼着我开杀戒吧?”周至化咄咄逼人,连珠炮地提出几个问题。
“对面的周至化,本将不是来与你邀战的。你好好地看着点,我把什么人送给你!”
说着,甘万年拍了一下周至教的肩膀:
“周县令,就看你的了。”
周至教点了一下头,扬起手臂,同时用嘶哑的嗓门对着周至化大喊:
“是我!,是我!是你哥哥周至教啊!”
“啊?是哥哥?”看起来,周至化一开始不相信,但后来看清楚了,“哥哥,哥哥!”
接着,周至化命令部下:
“放下弓弩,分列两边,迎接大师伯!”
于是,两军的旗语互相致意,双方都停止了敌意。周至教慢慢地走出北地营的阵脚,一过两军中线,就立刻被迎出来的小喽啰们接了过去。接着,两面的人像是有默契似的,静静地等待着。
不长的时间,周至化匆匆地从谷中走出,表情严肃。他身上没有携带刀剑,径直走向帅旗下。甘万年早已笑脸相迎着,冲着周至化一招手:
“请。”
周至化也拱手做了个揖:
“还是请您率大军到我那里吧。”
甘万年一挥手,北地营的士卒就跟着周至化进了谷中。
众人坐到了一起,心照不宣,话语也简捷。
“甘将军,您救了我哥哥,也就是救了我!我也深知夷夏之别、民族大义,只是顾虑重重,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我义无反顾归顺大汉。只是希望您在甘都护和陈将军面前多多作解释。”
“好!我代表都护军欢迎你们弃暗投明。我们一定尊重你们的愿望,给你兄弟一个妥帖的安排。”
“甘将军,我们也不等了。趁热打铁,赶紧向谷中的匪徒进攻吧!”
“好!”
不用动员,两军的先锋肩就并肩地向谷地的东南方杀去,喊杀声在高高的崖壁间回荡。
谷地里的各路匪徒根本不是这支联军的对手,很快就在强大的攻势下崩溃瓦解了,路边上举手投降,跪地求饶的随处可见。
可是,等队伍攻到匈奴兵营的时候,却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冲进营中才发现,里面已空无一人。
“哦,他们朝着逆水谷地方向跑了!”周至化判断。
“啊?那不是与大军主力遭遇了吗?”甘万年担心。
“咱们赶快追击!”两个人一同下达了命令。
马队快速地冲向东南,快到谷口,突然发现了黑压压的匈奴马队,他们正没命地往回逃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