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时已将近七点。但是谁也不在家里。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空荡的起居室里有一股凉津津的味道,我咂了咂嘴,喉咙里冒出浓烈却带有果香的甜柔的梅子酒味。我光着脚走进起居室里,脚下分外明晰地感觉到脚底触碰到榻榻米席时的坚硬、厚实。老宅中也曾铺过这样的草席,我也曾光着脚在上边来回走动。但这奇特的触感再也不同于早先生存的环境。我正实实在在地存在于别处。肉体和灵魂都老老实实待在那里。“我已经失去过去了”,不知为什么便这样想。“已经失去没有榻榻米和麦茶的过去了。”
体内犹如被人灌满咣当作响的液体般,顺着引力的作用让我迈不动腿。我盯视着眼前立柜上摆放的几张以木制相框装好的相片。有一张似乎是很早以前在布鲁日时拍下的。直树右手抱着还是婴儿的未来,左手牵着大辅站在他所描述过的钟楼之前的广场中。他咧开嘴笑着的样子像被填充满了幸福。
再后来的照片中便再无这样年轻又明亮的笑容了。仍是笑着——这点毫无疑问,每一张里都竭尽全力地笑着,像是拉紧了绳子的一头——但只是偶尔出现在同未来或浩矢的合影中,且再无法如同在布鲁日的钟楼前那般笔挺地站着。最中间的一张是我们三个小时候拍下的照片。我挪开脚步又走近了一点。浩矢用手按住矮小的我的脑袋,我的脖子上挂着那时还属于他的望远镜。直树站在我们俩的身旁,双手背在身后,临时起意的风似乎将他毫无防备的头发吹得凌乱了一些。三人脸上均挂着还未经时间发酵的清涟的笑容,如同攀附着山间起伏的地貌般蜿蜒而下的溪流。
我想笑,想轻易地牵动嘴角的肌肉,像照片中的小男孩一样自然而然地笑起来。但无法做到。身体中充斥着的液体以极大的阻力驳斥着脑中想到的动作。如在湍急的水流中行驶一叶扁舟般不可逆转。
而那些笑容——每张照片上或多或少出现的笑容——从最初毫无防备的舒心到后来渐渐阴郁。人物表情仿佛遭到强迫似的与先前格格不入,让人不禁怀疑那些笑容是否躲藏在了某个壁橱之后,像一个未被揭穿的恶作剧。
房间中依然没有预示着将有人回来的声响。但直树应该是在家的。多少能感觉到。但并无过去打招呼的打算。脑中困倦之意正泊泊不止地向着意识中心涌来,想要立刻躺倒在地上睡着。这么想着便拉开同浩矢合住的房间的拉门——尽管地上什么也没有铺好——却一头倒下。我将脸就这么硬生生地贴在地上。像是幼时在安克雷奇以北的小镇中某幢房屋二楼房间里的小床底下一样。身体紧紧地裹进厚厚的毛毯里,像涂好了面糊等待下锅的虾。竟还能听见躺在我之上的床板上的表哥打着电动游戏的声响。他似乎并不甘心就这么停止捉弄我般又从那寒冷的早春的夜晚归来。
体内充斥的液体正从身体各处涌出。全身似乎被针扎满了小孔。水流细细长长无声地浸润出来,似乎能感觉到我自身正渗透进浩矢的房间,进而又沉入泥土。我将眼睛闭起,15岁的表哥便再无顾忌般彻底侵入我浅薄的防备里。
“我不要这么寒酸的生日礼物。”他没有伸出手来,只是带着嘲讽意味地打量着我。
我用手紧紧握住的手工课上做好的木船模型,侧边上依然还留着未精细打磨的毛刺,扎得手指有些生疼。
那天是表哥的生日。很早以前我便打定主意要送他一件生日礼物——虽然姨父一直未给过我零花钱,但借用学校木工课的机会依然能弄到一些好东西,例如原料和工具,而表哥也是喜欢船的,他收藏有许多的帆船杂志——以此来报答姨母收留我的恩情。
“没有必要做这样的事情。即使尝试也不要妄想。这个家里没有接纳你的位置,即便你伪装得多么讨人喜欢也无法掩盖住你身上那流浪狗的气味。”他站起身,拿过床头柜上放着的红色鸭舌帽戴好。
“你就同你那过时的游戏机和望远镜一样,不过是妈妈一时被迷了心窍而捡回来的垃圾。”他的食指搭在帽檐上,将帽檐叩得又低了些。最后一丝恶意的目光在楼下姨母的喊声中又一次潜藏回常年封冻的不起波澜的表情后。
“不是什么东西都有资格分享的。”他离开时留下这样的一句话。
而那时我便理应察觉这样的事实——随着那熄灭掉的(或伪装起)的敌意的目光之下,表哥的生命也如投放到海中的沙石般再无踪迹可循。但我没有。没有警惕如夜间行走的兽般竖起全身汗毛。利爪仍在柔软的掌中无法得心应手地呼之欲出。
或许是我已经被困在这里太久。已然于这常年的低温中对任何事情都麻木不堪了。直到姨父抱怨起他那小小的野马跑车中没有足够空间既容纳下我又容纳下他们户外烧烤的工具时(也确实容纳不下)——“我总不能把它们堆到车顶上吧?要是运输过程里损坏了某个部件是很麻烦的”——我心中还多少还存有对这不公待遇的愤怒和委屈。表哥手抄在胸前一脸无所谓的站在他父亲旁边,嘴角抿起难以捕捉的笑意。姨母摇了摇头,面容无奈又憔悴。
“实在无法想出其他的方法。姨父也并不是有意那样说来着。”姨母蹲下身,用手梳理我额前的头发:“成说,作为我也不想这么做——”姨父和表哥已到车上坐好,并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催促,“——已经拜托隔壁的斯图尔特太太,吃饭什么的都没有问题。晚上就到她家去睡觉。就这么一晚,这点我可以保证。”说完她便同姨父他们一道出发去庆祝表哥的生日了。
春雪还没有开始融化的迹象。没有候鸟会回归到这个地方。也没有动物从冬眠中醒来。醒着的只有我和一扇半掩半合的窗户。但又不如说我是睡着的。在残酷的梦里停停走走。不知脚下踏着土地或是天空——因为自入冬之日起,天地在短暂的白日间便被伸展开的白色将接缝处系在一起——而失去基准的生活也便再无法得出过去和未来。
我仿佛只存在于这样的片段中,独自吸纳凝固不动的空气。而我呼出的气息便在当刻即从半空垂直落下,它们竞相分离之声在人烟甚少的小镇上空久久徘徊不去。我关好窗户走到客厅中坐下。姨父从某个拍卖会上弄回的这套真皮沙发在我的重量之下弯曲。
“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想轻轻松松,长吁一口气般地说出这句话,但说出来以后却并未得知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应该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被从长久监视(或者说是忽视)中得来的自由?或许像这样打着光脚在姨父视为宝贝的沙发上上蹿下跳?或许装作意外把墨水瓶打翻在姨父的文献资料上?又或许撕开表哥尚未开封的新到的杂志塑料包装?但无法做到。从小便小心翼翼如行走于刀尖的性格已将我作为小孩所适当保存的天性剜得干干净净。我所幸闭上眼睛听起周围温暖空气流动的声响。
雪是从上周三开始停住的。电视没有打开。此刻也没有行人或车辆。还没有到新芽破土的时日。如同先前所说也没有要回到这里的南行的动物。我的意识中漆黑一片甚至挡去了屋外投进的白惨惨的光。但这仅仅只是开始。接着有什么东西自意识深处缓缓漂流而上,自行点缀起依照房屋轮廓画好的空间。
我和杯子,我和毛毯,我和床底下偷藏起来的点心,我和牙刷,我和所有经由我触碰并赖以生存的物件。仿佛周遭是空无一人的太空中某个临时搭建的空间站,其中并无空气供应,唯独经我之手,唯我所用之物才与生存建立了联系。
姨父一家吃饭时随意转换的中英文也好,今天饭菜口味和摆放的餐具也好,都被吸入真空中清除了音轨的某个部分。时至那刻,我才认真了解到我并非不能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只是不愿罢了。这种“不愿”的态度甚为强烈地干涉我全神贯注地参与新的生活。我像剪纸动画中被置于背景前的纸片小人,与这样的背景隔着无法贴合的距离。
“不是什么东西都有资格分享的。”
那天晚上,当邻居家的斯图尔特太太用她皱皱巴巴的手牵着我面对屋外的警官时我不止一次地想起这句话来。不停交错的红蓝光线像是顺延着五线谱纸密密排好的符文,我朝下读过去时表哥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便无限循环下去。
“——据说是因为这孩子的阿姨十分担心他,便同家人提前从朋友家离开了。”将大衣帽子戴在头上的年轻警官搓着双手哈着白气:“不那么着急就好了。晚上突然降雪,一定是没做好防滑措施就上路了。天又黑得很快。您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个地方一旦黑下来,就像被撒上墨水汁儿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一家人当场就死亡了。哎哟,那叫一个惨。撞上的那个货车司机也伤得不清。两辆车都冲出了公路。不过也还好是这种天气,没有造成交通堵塞。”说着他用余光看了一眼站在斯图尔特太太身边的我。
“总之,夫人,这孩子再留在您这里几晚上您看行吗?”他将手揣进口袋里:“等雪稍稍小一些以后就会有孤儿院的社工来将他领走了。老实说,即使现在将他交给我们,怕也是无法安排去处的。没有寄养家庭愿意在这个天气收留孩子。既然他的家人离开以前能将他托付给您,我想程序上是没什么问题的。”
斯图尔特太太收紧了她骨节凸出的手指,捏了捏我的小手。手被握过之处犹如烙上了登山镐尖利的啄痕。或许正是因为这深刻的痛楚太久地依附于我的手背,我竟难过地哭了起来。
那个晚上以后,我又在斯图尔特太太家逗留了三天之久。那三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将自己反锁在二楼的盥洗室中。具体有什么样的必要非得这样做不可,我不得而知。但明确地抵触回到一楼同斯图尔特太太打一局桥牌或逗弄她养的喜马拉雅猫。相较于前两者,或许盥洗室中那面附于洗面台之上的镜子更得我心。那一刻我竟忘了曾经自己是多么痛恨镜面反映的世界。我成日地站在镜前端详着镜中自己的脸。
说来有点可笑,那模样竟像从某本连环画中走出来的一样。或许画出我的画师当时正心不在焉地考虑着什么。诸如断货的颜料。未还完的贷款。新开的带有自助餐厅的保龄球馆。所以对错了颜料的比例般让我生得皮肤黝黑——这也恰恰成为我无法同姨母一家人共同生活的原因之一吧,他们更偏向于病态的白皙——我伸出手沿着下巴摸到耳际。
骨骼尚未成型,今后还会有怎样的变化也尚未可知。但边角却是极其锋利的。像是身外裹着看不见的金属外壳。关节弯曲处每扭动一次都咯咯作响,似乎其中某处螺纽需重上机油。这冷冰冰的触感——尽管还能感觉血液的泊泊流动不息,心脏也如白热化比赛中的乒乓球般砰砰作响——确乎取走了我一部分的生命。
“对不起,我们也是有规定的。下午五点以前不把当天的货物存进仓库便会被扣掉年终奖金。少一件都不行。”取走生命的小人说。
这长久的凝视逐渐剥夺了我对自我的感知。我再无从确认这镜中之人有无欺骗我的可能。或许他根本不是我——不过是安排好的机械性的人偶履行义务般提示我以这样的形态存在于世,他看似完整、健全,但正是这完整健全让我心生疑惑——“我”已经不存在了。由内而外地失去了某部分的机能。但“他”依然出现,模仿我在镜前一举一动,分毫不差。一如我幼时揣测般,甚至会在无意识的深夜中偷偷从镜面钻出,执拗地将我摆成它表达的形象。像是病中的母亲。镜面在那段岁月中完整地呈现着与我心中健全的母亲大相径庭的状态。
于是我将双眼紧闭。将我存在于世的姿态悉数忘记——又有谁会记得呢,记得的人似乎争相离去,或许有一天,当所有人都无法提出关于我的原本应该存在的样子的证据,我便彻底失去了所谓生而为人的身形了吧——内里外坚硬的外壳便生出铁钉般的刺来。
正是这些恼人的刺。他们将周遭无害而平和的空气尽数戳穿,连带着还有那些接近我的人们的生活。我将洗面台上的水龙头拧到最大。流出的热水一接触到我的手指便即刻间变得冰凉。这是没用的。热水也好,温暖厚重的外套也好,都没有办法回暖我失去的体温。就像无论往隔夜坏掉的料理中添加多少名贵的香料都再无法改变它的味道。但也没人将我抽来倒掉。便是毫不在意地依然摆放在餐桌的一角。
我关好水龙头,然后下到楼下。斯图尔特太太背对着我,在壁炉前缓缓摇晃她的摇椅。带着小朵小朵的蓝色矢车菊印花的拉舍尔毛毯铺在她腰部以下的位置。我朝她走去。壁炉的火光晃动起空气中光线折射的画面,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下一秒我便从斯图尔特太太家的起居室里清醒过来。但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或许已经厌倦每每从不同地方醒来——不管是大学的宿舍、喀布尔临时搭起的板房还是养父母精心准备的卧室中——只想自始至终地将每一天由同一个地方诞生,再从同一个地方道别。中途不必担心临时会起的变数,不必担心拿上行李离开的人们会再也不得归来。哪怕被迫忍受千篇一律平淡不已的生活也没有关系。就是这样希望着。我闭着眼睛听见自己因为身体机能暂时没有耗损情况下沉重缓慢的呼吸。像是冬眠中刚刚醒来还搞不清状况的蛇。
但房间中有什么东西与入睡时不太一样。原本在睡眠中已然察觉些微凉意的身躯上被人小心翼翼地搭上了前一天晚上盖过的珊瑚绒毯,毯子覆盖中的躯体部分多少有些变形的感觉,像是把未经拆分的塑料模型一股脑强硬地塞进了包装盒子。房间的拉门还保留着一道小小的缝隙,正好能看见屋外光线揉捻细致后透进来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