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沫寒深深吸了吸气,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无奈的是薄毯底下的身体仍像是被放空了的气球,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劲。他苦恼的合着双手,拼尽全身力气抓住身体一侧的床沿往相同的方向使力。老天保佑,他真的成功的翻过身去。
其实右手边还挂着点滴,淡黄的半透明液体顺着乳白的塑料针管一直连接到右手手背上的血管里。但因为刚才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针头已经尖锐的穿透血管和皮肤,带着一丝殷红的回血掉在薄毯上。
毯子有些陈旧,但还能看出本来的湖蓝色。几滴鲜血落下沿着纹路迅速的晕染开来,在这泛白的淡蓝上形成极不规则的几个圆形。像是盛极开败了的花。瞬间静态,却看的触目惊心。
这样糟糕的状态,江沫寒其实早就猜到。只是从没想过这一天竟来的这样快。而所谓的心理准备跟真正的现实之间,其实还是隔着一段山与海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蜷着身体侧向一面躺着,努力的慢慢调匀自己的呼吸。头依然是疼,只不过不再是尖利的那种。那隐隐疼痛的感觉倒像是从后脑勺的某个点开始,犹如在水面上被激起的涟漪一样,一层层的由内往外辐射。伴有轻微的眩晕。
江沫寒盯着右手背上还在往外渗着血水的针口,胸口的郁结渐渐散去,心情却一点一点变得麻木淡漠。他抬手把身边的针管扫到地上,一只手抓着床头的支架另一只则撑在床沿,终于爬起来。
他吐一口气,抬头看着门边,然后光着双脚踩到地板上。从脚心瞬间传来的蚀骨般的冰凉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拉开门走出去之前,他还记得整理一下裹在身上有些皱巴的衬衣。
江沫寒立在房间门口手抚着墙壁打量四周。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台灯,在靠窗的沙发边发出昏暗的灯光。房子不算大,摆设竟是一应的陈旧,倒也很有些年代感。离沙发不远的沉黑的电视柜上,一台老式的电视机还开着,播放的是很早很早的黑白剧。
只是屋里并不见一人。
他一颗心反而平稳着地。醒来那会他竟以为这是莎莉的家,以为老杜在他失去意识之后带他回去,于是心里一度恐慌。即便他那么想念她,却无法原谅自己用这样的方式跟她见面。所以,幸亏不是。
才刚清醒过来的身体仍然很虚弱。就是站在那里扶着墙壁支撑着,脚下还是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江沫寒不得不探手就近扶住一旁黝黑的橱柜缓步走向沙发。
听到身后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江沫寒停下来回头看,果真是他不认识的人。一个已经有些年纪的老夫人,衣着尽管朴素无华,却自有一种雍容气质,甚至眉眼间都依稀可见她当年风姿。只是此时此刻她表情凝重。
他稍迟疑,开口叫了声,“您好。”
“你这是醒了?药水还没打完吧。”老人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开水,错身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还特意抬头睨了他一眼,语气明显不满,“屋里没有拖鞋?你这打着赤脚走来走去,难怪高烧来来回回也退不了。”
他被老人这一顿话呛得脸色发窘,缓慢侧过身体退到一边,气力不足的小声道,“好像不怎么烧了……”
那老妇人却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喝着茶水,走到沙发前才把杯子放下,又坐下去收拾身边散落的几本大部头书,码整齐了才挪到茶几上放着。她又找了消毒水仔仔细细擦擦手,才有空回头招呼江沫寒,“地上那么凉,你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要么就过来坐,要么赶紧回床上去躺着。我跟你说,你自己不珍惜身体,这样糟蹋下去迟早还是要倒下的,到那时别说是我这一把老骨头,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这话尽管说的难听,江沫寒却还是慢慢的走过去,在她身边空出来的地方坐下。沙发是很好的皮质沙发,坐下去很软,可是因为身体一直发烧,皮肤仿佛都像被烫伤一般,就算隔着一层衣服还是明显感觉咯得发疼,江沫寒不觉暗中蹙了蹙眉。
“怎么,现在觉得如何?”老人看也不看他。
身体还是有些沉,江沫寒不得不双手撑住膝盖,然后看向老人,却沙哑着声音问她另外的问题,“请问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
她的脾气却异常暴躁,不过是问她问题而已,却惹得她厉声质问,“我还想知道你怎么会在我家里。那臭小子莫名其妙给我送来个活死人,没一句交代就又跑了。我倒是问问你,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他有些焦躁,只能轻咬住嘴唇让自己静下来。他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除了老杜,却再没有其他印象。江沫寒轻轻叹息一声,“我很抱歉打扰到您,但您可以告诉我是谁送我来的吗?是不是老杜?”
“哪个老杜?”老妇人本来就不耐烦,此时声音更是冷若冰霜,“我不晓得什么老杜不老杜,不过是那小子打发两个肥头猪脑的人把你扔过来。”
“那是莫先生?”虽然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似乎也就这一个人会让他如此意外了。
老妇人不置可否,弯腰拾起杯子就到杯口吹了吹气,慢悠悠的喝上几口。她终究还是放软了语气,又问江沫寒,“我倒想问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早就发高烧不舒服了吧,人都烧成那样了难道还去他那种地方玩乐?我看你是真活腻了是不是,说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初次见面就被这样训斥,江沫寒对她已是莫名畏惧,可是训斥归训斥,他倒也不恼怒,更奇怪的是竟还有种难言喻的感觉,像是面对至亲才有的温暖。
但这竟是如此难能可贵。他润润嘴唇答道,“您叫我小江就可以。”
“小江?”老人家附和一声,却突然伸出手来朝江沫寒脸上摸过去。他却本能的往后仰头想要躲开。只是他的动作到底迟缓,手腕已然被她紧紧扣在手里。
他不解的看着她。
老人家并不跟他解释,照旧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她试了试他的体温,良久才叹一口气说,“阿弥陀佛,这烧总算是下去了些。好小子,你知道你才去了趟鬼门关吗,是我这老太婆替你捞回这条命。”
他自然相信,对她恭恭敬敬的颔首,动情道,“麻烦您了。谢谢。”
她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嗯,你也算是争气。”
但她的微笑不过是转瞬即逝,马上又一脸阴郁的问他,“可是,你知道你自己的情况?”
“还好,谢谢您关心。”江沫寒说。
可是正因为什么都知道,有时候他才以为自己未必可以苦苦撑下去。
老人已是人精一样,自然听的出来他并不欲多说,也打算及时打住,可最后还是补一句,“我说话的确是不好听,这是大半辈子养成的习惯。听我说啊,你们这些小年轻就仗着身体底子好,以为胡乱糟蹋身体也没关系。但后来往往后悔莫及。我看多了这种事,说出来就看你听不听的下去了。”
他心中不觉一恸,“谢谢您。”
“可是。”老人像是一番挣扎后,仍忍不住要一吐为快,“小伙子,你这病啊可大可小,但绝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还不配合治疗,就说什么都晚了。你告诉我你这样到底有多久了?”
江沫寒像是被光线刺痛眼睛一样,微微眯起来看着老人家。她已是满头银发,脸上的皱纹明显,额角和脸颊上还散落着几颗老人斑,可她回望他的眼神坚毅有力,几乎让他不敢直视。他尴尬的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颊,顾左右而言他,“您一个人住这里吗?”
老人何等精明,知道他是不想多说,就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橱柜上取了一个小瓶,拿在手里晃了晃,于是一阵药片撞击的声音。她冷冷淡淡的开口,“这是送你来时那两只猪交过来的,说是从你衣服里找到的,让我给看看。现在你倒是告诉我这是什么,不要说你不知道。”
正是江沫寒随身带着的药,他只消一眼就能确认。可他能说什么,那些病痛,除了得到别人一声叹息之外,又有什么不同。他别开头去,掩住嘴一阵轻咳,方才笑着说,“您给我吧,只是普通的感冒药而已。”
只是这一句话,大概触及老人的雷区,她几乎咬牙切齿的呵斥,“感冒药?你以为我是老年痴呆吗?我做一辈子医生,就这几个字还是看得懂。”
他不知道她原来是医生,他没想到自己以为隐藏很深的秘密,在她眼里根本就是小孩子的幼稚把戏。可是,当自己千辛万苦隐藏的事实被人当面揭开,又从别人口中如此不留余地的说开来,他原本努力维持的平静仿佛瞬间被打的粉碎。心里隐隐翻涌起来伤感也跟着开始冲击他紧绷的神经。他内心焦躁不安。
“是止痛药。”江沫寒微微俯下身体,胸口几乎贴近自己的膝盖,“我常常头痛,这些药可以帮我。”
“但病不是这样治的傻孩子。”老人走过来在他身后站着,痛心的劝他,“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你都该去医院接受正规的治疗。这种药也许可以暂时缓解你的痛,可是多了不但失去药效,而且还会产生另一种药物依赖,这是任何一个医生都不建议病人做的事。”
“我,我知道。”江沫寒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才这一会儿的功夫,他的头痛症又开始发作。他固执的埋着头,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借着这一点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但这种痛,让他呼吸都渐渐变得艰难。
他殊死挣扎,却终究敌不过从脑后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钝痛,眼前已是天旋地转。他撑不住这眩晕,只能仍由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朝沙发一侧倾倒,最后沉重的砸向冰冷的地板。
老人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始料不及,尖叫一声跑上来,可幸她还来得及托住他的脑袋,却并不急着扶起他,而是帮助他慢慢的躺倒。她似乎真的为他难过,仔细替他检查的时候还囔囔唤他,“傻小子。”
江沫寒早已是虚汗淋漓,听到老人的声音,还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却动作甚微根本安慰不了谁。他只觉自己的身体正往更深的泥潭里陷落,挣扎不开也摆脱不了。他苦苦支撑,终究还是坠入最后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