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林场所有人,都在奇客图老人拉奏的马头琴曲中,欢快地舞蹈着,说笑着,直到半夜起了凉风,才余兴未了地各自回家。塔拉却在窝中忍受着饥饿和矛盾的煎熬,也直到半夜才朦朦胧胧睡去,但很快又被饥饿从睡梦中撕咬至醒。睡睡醒醒间天就亮了。
天一亮,它在洞中再也呆不住,迅速钻出洞,毫不犹豫地向黑石砬子林场跑去。它要彻底弄明白,一个用可怕的呼哨声夺去母亲生命的人,为什么还能发出那么美妙的声音。
寒凉的晨风舔过它的脑门,让它昏沉沉的头脑清爽了许多,身上也有了劲,饥饿也被抛在了脑后,它只想尽快到达林场,寻找到老人的身影,看是否还能听到那美妙的声音,做出自己的判断。
影影绰绰地几十座房屋的影子已从树木的缝隙间闪现出来。一股股悠悠的香气,在晨曦中懒懒地飘荡着。这是塔拉早已熟悉,总让它感到饥饿的气味。它停下来,站在可以看见房屋的地方,深深地吸允着那轻飘飘的香气。
塔拉就这样远远地站着,吸允着淡淡的香气,思索着如何避开那些嗅觉灵敏的猎狗。一种声音混杂在香气中,从房子的方向若隐若现地飘移过来。它的耳朵仿佛触电一般支楞了起来,那是什么声音,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在它敏感的心灵中惊起一层巨浪。
透过斑驳的树影,它努力搜寻着那声音的来源,眼珠子都快瞪出了眼眶,然而,在一片模糊的房影之间却什么也看不见。循着声音,它一点点地向房子靠近,近的引起了猎狗们的注意。几只警觉的猎狗汪汪大叫起来,塔拉停了下来。猎狗们狂叫了两声就一个个闭了嘴,也许是嗅出,它就是那只在林场附近徘徊了一个冬天的野狼,总干一些偷鸡营生的乳臭未干的半大狼,它们似乎已对它失去了兴趣,如若不然,生性凶猛的猎狗早把它赶跑了。没人再注意塔拉,但它没有再继续前行而是向东走去,它不想让狗叫声将来自东边的声音淹没。它徘徊着,寻找着,终于在霞光的普照下,看到了一个梦幻般的场景,那场景震慑了它的眼球、震颤了它的耳膜,占据了它的整个心田。
晨起的太阳仿佛蛋清中摇晃的蛋黄,颤颤巍巍地将一层层柔黄的光晕洒向天空,雾气中飘荡的浮云采集起那柔黄,将自己装扮成妩媚的新娘,播撒出靓丽的色彩。沐浴在晨光中的山林发出快乐地伸展声,塔拉看到村子东边被霞光渲染成金黄的羊圈里,飘荡着一朵被霞光镀上了金边的红云,那飘渺的声音就来自那朵美丽的红云。
娜伊兰从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她跟着爷爷一年四季行走在草原和丛林里,她早已像丛林里的小鸟一样,天一亮,她就起床,麻利地梳洗完毕,穿上阿妈缝制的比丛林里斑鸠的羽毛还要靓丽的裙袍,穿梭在驯鹿、羊群和马匹之间,这一切的生灵都是她的伙伴,她和它们聊天,给它们吃最鲜嫩的青草、喝最清甜的水,唱最动听的歌,在全家人醒来之前她已经给所有的牲畜料理好了早饭。那些温顺的牲畜也只喜欢她,她来到羊圈,羊会围拢过来,依偎在她的身边咩咩叫着轻舔她温热的手;当她来到驯鹿群,高大的驯鹿会温柔地亲吻她柔柔的脸颊;当她走进马群,健壮的马匹会甩动起马尾轻抚她乌黑的头发,她会用她百灵鸟般的歌喉唱最好听的歌,回报它们。
塔拉没有想到世界上会有比狼王的嗥叫更好听的声音。娜伊兰一边喂羊,一边唱着自己喜欢的歌。这歌声竟将它定格在丛林边缘久久不愿离去。等到林场一家挨着一家将晨起的炊烟次第播散到空中的时候,娜伊兰已经将羊圈中的羊喂饱,反身向大力家走去,她的歌声也随着太阳的升起,像晨雾一样消散了。
娜伊兰的歌声在塔拉的头脑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一连好几天,不能让它平静下来。趴在寂静的洞穴中,那清幽幽的声音总在它的耳边回旋。它陷入了更加迷茫的境地,它不能明白杀死母亲的人类,为什么存在两种状态,一方面会毫不留情地用哨声杀死自己的亲人和同伴,一方面却又会唱出那样动听的歌。在它的头脑中所有的人都存在着两面,就连娜伊兰也是如此,这让在原始、自由的丛林里长大的它,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之中,也让它从此没能离开这片林场。
娜伊兰和她的爷爷在黑石砬子林场呆了下来,他们要住上一段时间,到夏初水草开始丰盛的时候再带着他们的驯鹿离开。娜伊兰喜欢留下来,她喜欢这里的热闹,这里的人,因为这里的人喜欢她的歌,喜欢她的舞,所以她像林中的鸟儿一样,把自己的歌声放响在晨昏、雨后;摆动舞姿在每一个繁星璀璨的夜空下。
然而,有一天,她开始害怕唱歌了。那是一个天气阴沉的早晨,她蹲在一只母羊身边,轻抚着小羊身上柔软的绒毛,看着它起劲吃奶的样子,忍不住又哼起了歌子,那歌子不是母亲教给她的,也不是别人唱过的,只是她看着这场景,头脑中就旋转出轻柔的调子,嘴里就哼唱出了美妙的歌:
吃奶的小羊羔啊,
奶水溢出了你的嘴角,
你快乐地摇动着尾巴,
今天你是最幸福的羊崽。
吃奶的小羊羔啊,
鲜奶浸湿了你嘴角的绒毛,
阿妈的脸上漾起安详的微笑,
你今天是最幸福的羊崽。
吃奶的小羊羔啊,
清香的乳汁流进你嘴里,
你快些长大吧!
茂密的丛林、青青的草原、清澈的河水在等待你的身影。
吃奶的小羊羔啊!
你快些长大、快些长大……
娜伊兰轻拍着小羊羔的脊背,专注地唱着,母羊一边咀嚼着草料,一边和着她悠长的调子发出慈爱的“咩”叫声,并时不时轻添着小羊的头。
娜伊兰干脆坐在地上,忘情地唱起自己的歌,那轻柔的曲调绵软、悠长,在淡淡的奶香中溢出了一层母爱的情怀。
塔拉已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听到娜伊兰的歌声了,但每一次歌声都会像磁石一样吸住它的四肢。今天它又躲在娜伊兰经常出现的地方,远远注视着等待着。等到那歌声从羊群方向飘进它耳中的时候,它感觉那声音就像布兰吉轻舔它的脸颊,温柔、慈爱。它看到母亲从薄薄的雾气中向自己走来,它心跳加速了,血液沸腾了,它思念的母亲又回来了,它冲出灌木丛向母亲迎去。恍惚间,它兴奋地不知如何是好,笑着向前,竟没有注意脚下的路,一棵老树裸露在外的根绊倒了它。布兰吉从眼前消失了,它失望地爬起来,定定注视着还在放声歌唱的娜伊兰。
娜伊兰唱着唱着歌,猛然感觉身后似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在注视自己,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害怕起来。在这静静悄悄的早晨,这种感觉让她浑身发冷,不敢回头。她大喊一声“黑豹”,迅速转过头。的确,她看到了一双眼睛,但不是火辣辣的,而是透着激动、透着渴望、透着无邪的晶亮的眼睛。她愣住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晶亮,如此渴望关爱的眼睛。她吃惊地站起来,情不自禁向那双渴望关爱、楚楚动人的眼睛走去。
塔拉愣在那里,再次感觉是布兰吉向自己走来。娜伊兰惊讶地看到,那是一张少年的脸,一张人类的脸,这脸上嵌着一双寻找亲人的眼睛,这张脸正仰视着自己。她忽然想起林场那些姑姑告诉过她,在林场附有一个人面狼身的怪物,让她一定小心。想到这些,她本不害怕的心,又害怕起来,她停下,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塔拉看到突然停止不前的娜伊兰,回过神来,预感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迅速回头向丛林里奔去,此时一个黑色身影从还没有回过神的娜伊兰身后窜出,仿佛一道黑烟向塔拉飘去。
娜伊兰看到眼前闪过的黑影,从恐惧中一下醒过神。对着飘远的黑影急呼道:“黑豹,回来,黑豹,回来。”并向黑豹追赶过去。她知道忠实的黑豹会将少年般的怪物撕碎。
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黑豹永远是最忠实的猎狗,就在它的前爪已将塔拉后腿上的皮撕扯下一块,塔拉发出惨痛叫声的时候,它听到了小主人急切的召唤声,断然放弃了即将捕猎到的猎物,转身向娜伊兰奔去。娜伊兰听到一声惨痛的叫声,更加急速地奔跑着,呼唤着黑豹的名字,直到看见它独自奔向自己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她不想伤害有着那样一双晶亮眼睛的怪物。
血从伤口流出滴落在地上。塔拉拖着后腿,忍着剧痛,回到自己的洞穴。它沮丧到了极点,没有心思理会腿上的伤口,它无比的失望,那能唱出美妙歌声的女孩不是自己的母亲,她的歌声让它很伤感,让它忍不住思念倒在血泊中的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