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领导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开始日日看着外面的那棵梧桐树。这扇窗就在我的旁边,以至于影响了我写回忆录的进度。女领导抽着烟,眼神迷离,不时喃喃自语。她说王二啊,梧桐树能长多高?瞧它现在这可怜样儿,像个矬子。或者她说王二啊,等梧桐树长高长大的那天,咱们去爬树吧。也就是说,女领导的每句自语中都会有王二,但王二觉得她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公司里发生了这些变化,让我们全体员工都有些难以适应。Y1003果断地说:瞧着吧,你们都要犯原则性错误啦。我把这话转述给女领导,女领导张着眼睛看我,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王二话不多,也不会没话找话,两个人四目相对,气氛浓重。女领导突然问我:王二,我有多久没奖励你了?我说:很久了吧,不记得了。女领导说:是的哪,很久了。知道为什么不奖励你吗?因为我要养精蓄锐,我要养到梧桐树长高长大的那天,有足够的力气爬上去。女领导给我说了这么一段往事:当女领导还是个小姑娘时,她在一所中学读书。在她的宿舍楼前,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梧桐树下,有一口枯井。每当农历七月,女领导夜晚睡不着,透过窗户,就会看到女教师的鬼魂。女领导说,女教师的鬼魂永远都绕着枯井转啊转啊,直到鸡叫三遍。这种情况要持续整整一月,让她很苦恼。当时她想,如果她是女教师的鬼魂,就会爬到树上去,因为只有爬到了树上,才能看清自己围绕着枯井转圈有没有意义。
对此我回答说女教师的鬼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是跳井自杀的,对一个孤魂野鬼来说,只能徘徊在自己的死地。女领导说鬼犹如此,何况是人?我知道再说下去就有犯原则性错误的危险,所以乖乖地闭上了嘴。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女领导就会被撤职,她的下场就是变成神经病,然后由Y1003来治疗。说实话,假使女领导走了,对我而言也是解脱。虽然现在的王二空有庞大的身体而无大脑,可是仍然知道,一个女领导总没有一个男领导来得好对付。这是因为女人事无巨细总会插手,比如,给我写回忆录产生无形的压力,可是换做个男人,我却有一千种方法来对付他。对男人不必客气,对女人却要爱惜,我是这么想的。
一个人在这世上活了很久,总会有点属于自己的嗜好,借以区别自我与他人。从本质上说,理想世界是不赞成这个观点的,但是总有理想世界无法扭转的局面。原先,女领导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是个模范,可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棵树,使她久已沉寂的自我突然复苏,面临着崩溃的危险。Y1003告诉我,2104年的疯子里,这种情况是最多的。为什么最多?Y1003说得很爽快:活腻了呗。Y1003还说,最近几个月来,医院里的病人越来越多,都是属于活腻了的类型,她问我是不是我的缘故。我想否认,但我明白,这正是我的缘故。可以想见,当我不断地写着回忆录,就得不断地让自己的记忆回溯到过去,记住它们,从而导致了我的记忆越来越好,那么,很自然,工作上难免会出现错误的数据。假如女领导还是原先的女领导,她就会指出这些错误,可是女领导已经很久没奖励我了。对Y1003,我想做到尽量的坦诚。我把我的看法告诉她,她眉头紧锁。我知道,这不是她能处理的。
女领导没等梧桐树长高长大,就爬了上去。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们整个办公室的人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呆呆地看着。我们停止了手中的工作,可以想见,这对世界造成了多大的损坏。可是好奇让我们都想知道,女领导为什么要爬上那棵树。
女领导站在矮矮的树墩上,抬头看天。天是蓝色的。有必要说明一下,2104年的天是什么颜色的,也是由我们来决定。我们叫它晴,它便晴,我们让它雨,它就下雨。虽然这不归我管,但我一直觉得,管理这项工作应该很有意思。女领导看天看了足有一个小时,把我们都看得疲惫不堪。然后,她张开了自己的胳膊,像一只要展翅腾飞的鸟。有人打赌说她会飞上去。说这话的人是个博物学家,他的工作是论证“人还可以是鸟,而鸟也可以是人”。我们都是搞文字的文人,难免相轻,因此就有人提出如果女领导飞上去,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给博物学家当马桶。博物学家说谁要你的臭脑袋?在我们的絮絮叨叨中,我看到女领导拍了几下胳膊,就像鸟在起飞时要扑棱几下翅膀一样。博物学家嚷嚷道:飞啦,飞啦。但是没飞。我想,也许女领导自己也觉得要飞了,所以当她发现自己依旧站着树墩上时,一脸不解。她垂下了胳膊,自然,老是那样张着,难免又酸又累。她回过头来,面朝我们,露出了微笑,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好几个人不是被吓了一跳,而是吓了好几跳,往后蹿了几步远。女领导冲我们说道:瞧着吧。我不知道她让我们瞧什么,但我知道她已变成了神经病。我犹豫着是否该给Y1003打个电话,让医院派辆救护车来。
女领导歇了一会儿。等她再次张开胳膊时,我发现女领导的胳膊已经不见了,她的胳膊变成了一对翅膀。博物学家指出,那是正宗的麻雀翅膀。博物学家惋惜说,世上有那么多漂亮的翅膀,女领导偏偏选择了麻雀的翅膀,真是令人遗憾。哪怕是乌鸦的翅膀,又黑又亮,而且张开来非常之大,也很有气势。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先是胳膊变成了翅膀,然后躯干变成了麻雀的躯干,灰溜溜的,一点都不显眼。大家议论说,这只麻雀也太大了些,而且腿过于粗大,飞不起来。女领导又回过头来冲我们嚷嚷:瞧着吧。我一听,还是女领导的声音。并且我知道她让我们瞧什么。在不到三分钟的过程中,女领导除了头部以外,整个就是一又大又难看的麻雀。博物学家如释负重地说:好啦,好啦,就是这样啦。飞吧,小家伙。有人马上更正:那是大家伙。
我一直在想,假如女领导变成一只同一般麻雀一样大小的麻雀,说不定就会飞得又高又远,导致我们怎么都无法看到。在理想世界,人们熟知并且控制着地球上每一个物种的起居,但对于像女领导这样变化而成的物种,还没有相应的程序。不幸得很,女领导太心急了。她刚刚有了麻雀的样子,就扑棱着翅膀往上飞。看得出,她飞倒是飞得很努力,只是因为体积庞大,飞不快。我背着双手,正在思量她究竟能飞多高时,一声枪响,只见女领导从空中掉了下来,啪叽一声落在地上,哼都没哼一下,便死了。我看了下时间,从她起飞到掉到地上,总共用去了十五分钟。事后我们听说,开枪的是公司门口的保安,当这个保安看到这只巨大的麻雀的时候,使他回忆起了小时候的自己最喜欢用弹弓射麻雀。保安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忍不住就掏出了手枪。对在场的我们来说,倒是大大舒了口气,这事好歹有了个了解了。
当我向Y1003如实汇报了事情的经过后,Y1003是这么下结论的:毫无疑问,女领导犯了原则性错误,那个保安也是。我说我还忘了一个重要的细节。我告诉Y1003,当女领导从天上落到地上时,我们全公司的人除出了口长气,都不约而同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要老命,这棵梧桐树不是我们学校里那棵嘛!Y1003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说你们都得接受“再教育”。然后,她就捂着脸哭了。她说你们这些混蛋,好端端的犯什么原则性错误,想把我累死吗?我便抚着她的背,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我犹记得,当我第一次爬上Y1003床的那个夜晚,做的第一件事既不是急匆匆地扒衣服,也不是给Y1003一个法式湿吻,而是抚着她的背。因为Y1003全身颤抖,在被窝之外,她的室友们都在咯咯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