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琴是阿芝帮阿爸搬回老屋的。那天，阿芝专从镇上回来看表演。她在老独第二首扬琴曲接近尾声时，随报幕的女孩上台，把老独扶下去。阿芝本来有个想法，“六一”让阿爸到自己任教的小学也弹一曲。扶老独从下台时，这个想法就消失干净了，她甚至想，当初给阿爸买扬琴或许是不该的。她看见阿妈远远站着，缩着脖子缩着肩。阿芝看不见阿妈的表情，但她知道一定是慌慌的，失了主意的样子，阿芝从小就熟悉了那种表情。阿嫂秋红早不见了，阿成被她抱走了，阿聪和阿虎也被她带开了吧。
老独在老屋弹。老辈人陆陆续续随了来，除了原大乌伯他们几个，又来了一些，空落多年的老屋热闹了。老校长没再来，他躺倒了，建校三十周年的文艺演出后，他不出声地走回家，抖抖颤颤地爬上床，躺下。他说：“教育，三十年的教育！还不如当初在几间猪棚里学到的。”
年轻的校长垂头立于床边，说：“那年要不是老校长牵头，动员四乡八寨那些有华侨的人家，金河小学立不起来，那几间猪棚不定还立着羞先人。”
“壳，学校就建了个壳！带出这样的孩子。”老校长的指关节在床沿咚咚响，混浊的老眼溢满自疚的湿润。
老屋有阿芝备的几种茶叶，香烟，新的风扇，新的靠椅，新的茶盘茶杯。阿芝说：“阿爸，这才是弹扬琴的地。”
老独沏茶，弹琴，几乎不说话。
来老屋的人多了，总有些招呼要打，有些事情要打听，有些心事要诉说，他们说他们的，老独静着。老屋好，都是同一辈，暂时没有烟烟火火要操心，暂时没有小辈要顾忌，自在了。
后来，老独的扬琴曲弹到缓淡的一段时，有人问了句日子里的话，有人低声接了嘴。话题就一言一语地撩拨起来，说得很投入了。
等老独的琴音猛地拉高时，凑得很近的几个头猛地错开，有些发愣地看看老独，有些尴尬地擤擤鼻头。他们突然有些悲哀地感觉到，“王扬琴”的扬琴曲再好，他们的神还是忍不住要散。这么多年过去，老了老了，反没了后生时那份沉静。想到此为止，他们不再细想，特别是当某个人提起“六合彩”时，那丝悲哀已经没了痕迹。
特码，连码，散码，赔率……这些词以无法言明的冲击力鼓荡着人心。他们细数着那些一夜暴赢的人，由一些数字推算出的某种规律，从某些预示里猜测出的生肖，在对上一次失误的痛心疾首中对下一次满怀信心……
老独的扬琴音淡成背景。
老四叔端着一杯茶，对老乌伯摇头，不像样了。
但老四叔放下茶杯时，鬼使神差地想，特码一赔四十，确实惊人。他吓了一跳，偷眼看老乌，老乌簇起眉头，正用力想什么。老四叔感到了一种无能为力。
几个月前，老独的琴音还让人痴了一样。才几个月，“六合彩”已经匀匀搅在日子里，分不清扯不开了。没人说得清，几个月的东西堂堂正正挡在几十年岁月前，又霸道又理所当然。
谈到兴起，互相招呼，喝茶，喝茶。有人朝老独招手，老独，你也歇歇，喝口茶。
歇歇。几双手招出去，他们的声音在扬琴声中往上扬，感到了谈话的吃力。
琴音不断，老独不抬头，不歇，不回应。
谈话尴尬地静了片刻，琴音重新清朗了片刻。尴尬很快化解了：“他的魂都在琴声里散了，别管他，老独就是老独。”
谈话声又热烈了，最炙热的部分依然是关于“六合彩”的。听到隔寨某人昨晚用一只猪仔的钱赢回两头肥猪时，大乌伯彻底忘记了琴曲，他拍着大腿：“现今的日子是烧着过哪，屁股都焦了，哪个坐得住。”
隔壁老珍婶来了，抱着两岁的孙子，孙子在哭，哭得只看见嘴巴，凑近前的话必定看得到颤抖的喉头。
“怎么哭成这样？老珍婶，也不哄哄。”老四叔两掌在孩子面前扣拍，扣出极响的声音。
孩子白胖的手乱拍，身子乱扭，哭得愈加用力。
老珍婶说：“哄不住的，找他老独伯想想法。”老珍婶凑到扬琴前，抱着孙子，一片暗影和一片哭声同时朝老独兜头罩去。
老独终于抬起脸，眉眼发呆，是表情未及从某处归位的样子。
“老独兄，劳神了，想想法，孩子从未这么哭的。”老珍婶拍着孩子的肩背，双眼发红。
老独放下琴竹，说：“老珍婶，怎么？”他的意思，要伸手探探孩子额头的。
老珍婶闪了一下，孩子的额头从老独手边闪开。老珍婶说：“老独兄，托你福，我们天天听扬琴曲，可耳朵也该有歇歇的时候。孩子睡得多，在琴声里翻来翻去的，就是躲不开这声音。刚歇了一会，孩子眼总算合上，这琴声又飞了，这哭就哄不住了。我想，除了老独兄，哪个有法呢？”
老独弯腰拉花布盖上琴，转身抓了把奶糖，放进孩子怀里，抚抚孩子头顶：“老伯不像话，不知你中午要困的。以后不会了。”
老珍婶抱着哭声渐小的孙子出门时，屋里极安静。老独走到茶桌边，坐下，端起一杯茶，不出声地喝。
很怪，老独一来，话题就散展不开。他们谈了一半的话搁在半空，梗在齿间。开始有擤鼻声，清喉头的咳嗽声，调整坐姿的挪椅声。老独是属于扬琴的，谈话不属于他。都知道，老独不买“六合彩”，金河寨少数几个不买的人之一。老独的儿子阿锐在外包工程，老独不会没有几个钱的，但老独不沾“六合彩”，更不谈，这就让人觉得出了尴尬。
现在，他们碰到哪个都要谈谈“六合彩”的，谈得自在又投入，因为彼此彼此。只有老独不彼此。很怪，他们在老独面前说不出“特码一赔四十，中三连码赚大钱”之类的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