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建兄走了,在床上躺了两年之后。
接到报丧时,老独刚下田进门。肩上的锄头滑下来,他扶住锄柄在天井沿站住了,灰发零乱,目光零乱,表情零乱。
老独几天前坐在老建兄床前。
老建兄说:“听说前两天去学校弹琴了?”
老独摇摇头:“别说这个。”
老建兄极轻地呼了口气,他想得出是怎么回事。
老独说:“过去的东西了。”
“过去了。”老建兄说,“对了,三仔前些天说要让木匠陈做张木椅,又宽又深的,安上轮子。闲时能推我出去晒晒日头,免得总要抱进抱出的。我第一个想,到时你推我去老屋,好好听听扬琴曲。”
老独在病床前转圈,然后猛地停下,低头凑近老建兄的脸,问:“椅子什么时候到?”
“多不过十天八天吧,一把椅子而已。”
那天起,老独就想好了,弹哪些曲子,让老建兄想着,用二胡怎么配。他一次次擦扬琴,调弦。
老建兄没挨过这十天八天。后来,椅子来了,上了清漆,老独手搭在椅背上,对老建兄的三仔说:“去的前几天,和他说话还好好的。”
老建兄的三仔有些哽咽:“阿爸脑子一向是清楚的,就是身子坏了,这么躺着才是受罪。”
老独的扬琴到祠堂时,整个金河寨的眼睛都睁大了。
老独要在老建灵前弹扬琴。回过神后,老建的儿女把扬琴放在白帐布之外,香炉之前,然后对老独弯腰点头,阿爸和老独伯的渊源,阿爸生前的心愿,他们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但老独伯能这么做,他们想不到。老独摇摇头,他要把扬琴放在白帐布之后,棺木之旁,看着老建弹,专门为他弹。
所有的眼光木愣在老独身上,老独不怕忌讳?老独不知怕什么忌讳,对老建兄,他怕什么?给老建兄弹一曲,了了他,也了了自己的心思,有什么忌讳?
老建的三仔最先走过去,帮老独搬琴。
老独家的“下三虎”大门紧闭,阿聪被规定在客厅看电视。秋红在里屋,趴在梳妆台上,背对惜霞,话带着怨怨的哭腔:“阿爸这是做什么,又不是丧事锣鼓队的。”秋红实在是忍不住,管不了媳妇的身份了。
惜霞搓着手,脖子弯软:“你阿爸就和老建兄走动得多,以前同在乡潮剧班配乐队……”她说不下去,怕哭腔漏出来。
怨不得婆婆,秋红的怨艾还是很明显朝惜霞去:“阿妈也不说说。”
惜霞沉默,手掌捂住脸面,抹了一遍,好像这样就把事情抹掉了,一辈子都这样。除了这样,她不知道还能怎么样。
秋红的抽泣响了:“好就好,上个香,叩个头,多包点礼金,就是学人家孝子孝孙狠哭一阵,还是好名好声。去灵前弹扬琴,头次听见。”
老独的扬琴响了,轻、缓,从白帐布后出来,让人莫名地觉得琴音带着灰色的凉意。白帐布外的人觉得,这灰凉的琴音变成丝状的东西,在大热天里渗进皮肉,让人发颤。守灵的子孙也出来了,白帐布内只有老独和老建,加上扬琴曲。这一首扬琴曲真长,反反复复,弯来绕去,絮絮叨叨,像老独和老建低低的言语,又像老建的二胡和老独的所扬琴相和相缠。老建的老二胡老独调好了,和扬琴一起带到白帐布后了。
老建的儿子感到胸口揪作一团,唇角颤抖,喉头颤抖,抖得双颊湿透。
老独用琴竹说,老建,都走了,你走了,她也走了。
老独看见,她站在那里,满身的月光。她说:“走,一起走……”
或许,老独那时真没想到,她走得那样彻底。老独说:“老建兄,比你还彻底,以后清明我还能给你弹一曲。要给她弹都不知朝哪个方向。”
元宵的戏最多,那年元宵花旦映婵的唱腔和王扬琴的扬琴曲成了最耀眼的烟花,在四乡八寨上空啪啪开放。在乡里配完最后一场戏,老独就回了。花旦映婵随县潮剧团回。有一个回乡的华侨没有回,这是一个老华侨的儿子。
老华侨的儿子一头扎进花旦唱的故事里,在她的目光里无法回神。他跟住了县潮剧团,跟到县上,一直跟到花旦映婵家里。他看着映婵,对映婵的阿妈说:“把她嫁给我。”年轻的华侨斯文修长,痴醉的表情让他与众不同。映婵的阿妈一时竟无法摇头,只是看着映婵,然后看那个年轻人。年轻人的目光牵扯在女儿身上,无法动弹。作阿妈的突然想,太远,可这样的女婿少见……
老华侨在某个外国,有着老树一样根深叶盛的家业。这些众所周知,但年轻的华侨没有提,这增加了人家的好感。
不久后,老独就听说,花旦映婵嫁了,嫁给某个华侨的儿子,去了某个遥远得无法让人相信其存在的外国。后来,又听说花旦映婵的娘也搬走了,搬去她所在的外国,那个家就像凭空消失了。
当年,如果走……不,想到这里,老独就会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没有如果,人世能指望什么如果呢。
白帐布后的琴音有一段低缓得要停下来了,但始终不断,缓淡了一段后又重新变得柔婉。几乎整个金河寨的人都来了,或坐或站,琴音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状物,把人们网在里面,他们感觉到一种压迫,无缘无故地觉得压抑。后来,做阿妈的把自家的小孩赶开,让他们远远耍去,愈远愈好。
老建的儿女几次想走到白帐布后,终没有走进去。老独的琴音绵绵不尽地绕出来,日光已经从祠堂的门槛边爬到香炉上,再老资格的潮剧迷也听不出弹的是什么曲子了。有人说,是老独心里的曲子,有人就觉得发头皮发麻,这个老独,不言不语,心里装着这么多东西,这是做什么呢。
就在人们觉得琴曲无穷无尽的时候,白帐布后的琴音戛然而断,静默一片。外面的人呆了呆,老建的儿女怯怯地探头进去。
老独坐在那里,半伏在琴架上,琴竹掂在手上,随着手指微微颤抖。
老独对老建兄的三仔说:“扶我过去看看。”
老独朝棺材里看了一眼,说:“好了,老建兄笑了。”
老建的儿女脊背发凉,他们知道,棺材的阿爸,脸上盖着厚厚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