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扬琴进门那天,阿芝再没提起扬琴。扬琴一进这个门,就显得突兀而尴尬。
晚上的饭菜晾在桌上,阿虎和阿聪已吃个半饱,惜霞喂过阿成,哄他入睡了。黄昏在天井一层层暗下,阿芝还未回,晚饭前的这段时间突然静下,拉扯得那么长。阿芝去镇上或县上找工作,交代了要回的。
老独说:“吃饭。”
秋红端起碗,听见外面一阵说话声和脚步声。老独抬头,惜霞起身,秋红朝阿芝,或朝一个消息迎出去。
秋红迎到门槛边就往回退,她迎进几个人和一片呼喝声,他们小心地搬着什么东西,大声说话,包括阿芝。
几个后生放轻下那些纸箱包封着的东西后走了,阿芝端起桌上一碗半凉的汤一口喝下。然后抹着嘴角对老独说:“阿爸,看看。”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赶路,阿芝的话有点喘。
阿虎和阿聪朝那些纸箱奔过去,阿芝喝住:“别碰,那不能吃不能耍,我这有奶糖有瓜子。”阿虎和阿聪就冲过来抢阿芝的袋子,跑进里屋去瓜分。
厅里变得安静,老独站在藤椅边,那些箱子放在厅另一角,他看不清,目光疑惑在阿芝脸上。惜霞朝阿芝走过来,疑惑和担心在她脸上拧来拧去的。秋红端碗坐在桌边,筷子固定在碗沿。
阿芝笑了一声说:“我赶到县上去,回来晚了。”
“菜凉了,我去热一下——阿芝,那是什么?”惜霞朝那些长形箱子张望。
“扬琴,阿爸,我买了一架好扬琴。”
秋红的碗放下了。
惜霞说:“扬琴?阿芝,你怎么买这个东西?”阿芝看见阿妈脸上现出一种哭相,她惊惊慌慌地看看厅另一角的阿爸,又惊惊慌慌地收回目光。发现阿芝在看她,她的脸就躲开了。
“给阿爸买的,我早说过。”阿芝寻找阿妈的目光,她的疑惑比哪一个都深,“阿妈,阿爸爱弹扬琴,你……”
惜霞走开,喃喃说:“怎么能买这个?谁让你买这东西,你阿爸要买的?哎……买这个做什么……”惜霞坐下,忘了热菜。
阿芝转脸看老独,他一直奇怪地安静在厅另一角,半侧了脸,捏着半截烟。阿芝不相信阿爸不喜欢扬琴,那年的琴声她记得太深了,她怪自己出嫁后一直未想起这事。
阿芝走近前去,愣住了。老独嘴边那截烟是灭了的,捏烟的两个手指抖得厉害,半截烟揉得歪歪扭扭的。
“阿爸?”阿芝唤。
老独猛抬起眼,满脸罩着一层雾状的东西,迷迷蒙蒙。阿芝看见这层雾状物哗哗散去,散去后是什么,阿芝看不清了。老独垂下头,伸手掏烟丝,卷烟,卷得那么用心,阿芝只看到他额头几道皱纹。第一支烟卷散了,第二支烟的烟纸撕坏了。第三支烟终于卷起时,阿芝帮他划了火柴。火光后,阿芝看到阿爸脸上杂七杂八的表情已经掩盖得很好了。
“阿爸,把琴架组装起来,上弦试试音。”
老独木木看着阿芝,是听不懂的表情。
秋红说:“饭菜全凉了。”话里的怒气一突一突地,憋忍不住了。
阿芝端碗扒饭,说:“阿爸,吃了饭就装琴,我第一个想听一曲。”
“倒有闲心,忙这样的正事。”秋红话低低的,却有硬度,扔到阿芝面前。
阿芝啊了一声,一口饭急吞下去,放下碗,说:“记挂着扬琴,我昏了头,忘记说了。我找到了工作,在镇上,远,得搬过去住的。”
几张脸扬起来,秋红的脸扬得最高,亮在灯下:“什么工作,别是太重的,工资高低倒不要紧。”
阿芝笑了:“不重,去镇小学当代课老师。校长知道我进过县重点高中,很快点头。以后,边教书还能边函授,拿个大专毕业证。”
秋红也笑了:“我跟你阿兄说,函授费是他的事了。有住的地?”
“学校里有教师宿舍,环境挺好,以后阿虎上学也方便。”阿芝说,“学校要开学了,我这几天先搬过去,也好收拾收拾——阿妈,你坐下吃饭,老转着做什么?”
“好,好……”惜霞碰碰桌沿,还是转着,像找什么东西,“那边有锅炉?有桌被?有……”
阿芝和秋红对视而笑。秋红身子在竹靠椅里松展极了,她的背突然不疼了,一阵风从鼻孔和喉头拂进胸口,通透了胸口处那团坚硬的闷气。
饭后,秋红挡住阿芝:“碗筷我收拾,你让阿爸把那琴装好,我也见个新奇——阿虎,阿聪,别吃瓜子了,看阿公装琴啦。”
惜霞不帮秋红收拾碗筷,直直走到老独面前:“真要弹那个琴?”
老独突然扔了烟头,抬起脸:“怎么不能弹?人半埋进土了。”老独没什么表情的脸现出了激动。
惜霞低下头,默默退开。
老独朝那些木箱走去,蹲下,他说:“阿芝,拿把剪刀,来搭个手。”
阿芝看看阿妈,应声过去。
秋红收拾碗筷、抹桌子,在灶间和客厅间进出,总停在那些箱子边,看一看,问:“阿芝,明天一起去看分配给你的房,看缺什么,好补上。”
“不急,我和阿虎两人,简单。”
“要过日子的,该用的东西不能少。”秋红进厅抹桌子。
“也不用太齐全,听说县一些小学也要代课老师,说不定我教一段时间后能到县上试试。”阿芝剪着箱上的胶带说。
秋红挥着抹布:“县城太远。住镇上刚刚好,星期天和阿虎回家。”
“好。”阿芝脆脆应声。
扬琴亮出来时,家里笑声朗朗,琴弦上响出的第一个琴音,听起来是透亮的,除了惜霞。
扬琴终究扫去最初的尴尬,随了大多数人笑声露面。
阿芝要搬走了,为了工作,去的是镇上。秋红从头到尾参与了宿舍的布置,她腰疼胸口闷的毛病完全好了。没有一个离了婚的阿姑住在家里,所有的霉运一扫而光。男人阿锐在外包工程,她操持这个家,日子会好好的。
阿芝在的这大半年,秋红被日子揪住了,她相信大辈人说的,男人进了监狱的阿芝是活寡,这样的阿姑是团黑气,缭绕于日子之上,不知哪一天就会兜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