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手掂起琴竹,老独整个人就变了,蜕皮般褪去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坐于琴架前的老独成了月下的烟,渺远、神秘、若有若无。他目光蒸腾,表情游离。琴竹扣出第一个音,音闪亮了一下,袅袅出长长的尾巴。第二个音响起,曲子就起了,老独蒸腾的目光刷地收回,聚成一点,闪烁在曲子深处。涣散的表情烟消云散,面皮浮起一层光彩,随曲子起落而明暗。
阿芝立于琴边,思绪随音符纷飞,回到那家乐器店,在那家乐器店她看到了另一个阿爸。这么些年,阿芝一直认为,那个才是真正的阿爸,那个阿爸比平日见到的更真,也更假。那个阿爸是片林子,密而深,阿芝和所有其人都进不去,只在林子外探头看。她相信,林子里有了不得的风景。
慢慢地,阿芝想起关于自己的某些事,时而缓和时而急促的曲子勾起她某些情绪,这些情绪她平日压得很紧,好让日子老实一点。现在,她任这些情绪流淌,竟有种别样的味道。
秋红站住在灶间门槛边,握着抹布,半张了嘴看老独。也不相信阿芝说的,从小到大不曾见老独练过扬琴,这曲子明明是从那些指头流出来的。秋红暗想,鬼才信这是几十年不沾琴的手,要不就是每晚在梦里练琴了。秋红是常看潮剧的,听得出琴是弹得好的,曲子耐听,能入心。秋红猛然想男人阿锐有三个月未回家了,胸口莫名地柔软了一下。她拧了下大腿,暗骂自己一句什么,进灶间擦碗。
阿虎和阿聪嘴里含着糖,望着老独头低下、扬起,胳膊起起落落耍着花样,有些发呆。他们是不爱潮剧的,平日听了潮剧就困,可阿公两把小竹棍敲出的曲子比电视里好听多了。
阿芝后来才发现阿妈不在的。
老独掂起琴竹的时候,惜霞走到天井沿,背贴着墙。曲子响起时,她一只脚跨出大门门槛。只有到外面去,走到巷尾那么远,才听不到琴声。在门口立了一会,惜霞就退回天井。现在不回,她不知道曲子结束后怎么回,回了怎样解释对扬琴声的回避。很好,无人注意她的进出。惜霞沿着墙退进厅,进了里屋。她叠阿成的尿布,收拾屋子,给阿成缝颈兜,总之不让手闲下来。
一曲终了,老独默坐半晌后,站起,给扬琴盖了一块布。
阿芝看见阿爸像猛然想起什么,环顾厅里,她发现,阿爸发现阿妈早不在厅里了。阿爸低下头,伸手掏烟丝烟纸。
阿芝抚着琴架想,总有一天,会知道扬琴的故事。
夜深,月光亮得过分,从窗口进来,透过帐子,眠床过于清晰了。惜霞在薄薄的被单下小心地呼吸,过于小心,在月光下反而愈加明显。老独伸出手,想拍拍那个躺不安稳的肩膀,手在半空悬了一会,落在自己身上。晚上进屋时,惜霞是在发愣的。自己进屋,惜霞手里的针线就慌慌地拉动,老独知道。她想心事也想得这样小心,老独要开口的话吞回去。
惜霞后悔了,今晚本要让阿聪过来外屋和自己睡的。天这么热,阿聪偏要和阿虎阿芝挤一床。她怕再坚持,反让人多想,便随了阿聪去。要再哄哄阿聪就好了,秋红本来也说太热,不让阿聪再去挤三人一床的。惜霞相信,要是听着阿聪微微的鼾声,心就会静了。现在躺在这,老独那么静,他还未睡。惜霞就总听到那些声音,从遥远的岁月扑面而来。
那些年,过节真像过节,潮剧总会演的,不单是乡里的潮剧班,县里的潮剧团也要尽量请来的。惜霞抱着三岁的阿锐,每夜凑在戏台边。阿锐喜欢的是台上台下的热闹,惜霞喜欢的潮剧悲悲喜喜之后总会来临的皆大欢喜,更重要的是老独。他会在戏台一侧,配合演员的一开口一举手,敲那架扬琴。惜霞有时看着台上的悲喜,忍不住挤到前面,偏一边,看老独头、胳膊、神情随琴竹神采飞扬。
后来,她来了。
四乡八寨的人都来了,为了看她,这个县潮剧团最有名的花旦。有着比金溪河更清爽的嗓子,比报春兰更耐看的面孔,比三月的风更柔软的身段。特别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怎么样?说的人到这总是住了嘴,然后叹一口气,怎么说,说不出来。学校里读过书的老校长说,深到像起了雾,又清到像要滴出晨露,像一直说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说。听的人便一头雾水,说校长在编书。如果请到了她,四乡八寨几天前就会传,花旦映婵会来。就都知道,要早早去占好位。
花旦映婵来了。那次,她指着扬琴,说:“我登台,让王扬琴来。”王扬琴是老独,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记得他,直接喊王扬琴。这话很快传出去了,花旦映婵专门点名老独的扬琴伴奏,虽说县潮剧配乐队是随了来的。她竟认得老独。
上次,她来的时候,配乐队被借到某地去。那次的演出是乡潮剧班的配乐队配的乐。演过了便演过了,人们记得她的精彩,谁记得配乐队?没人知道,她记下了老独。
王扬琴。那段时间,老独突然有了个新名字。花旦映婵说,让王扬琴给她配乐。随她来的扬琴手当晚就回县城了。那几场演出,都是老独敲的扬琴。
让王扬琴来。所有人都记得这句话,惜霞更记得,她抱着阿锐立在田园中,远远看着戏台,花旦的声音在月夜里柔情万种,老独的扬琴随了她的一声一唱,也柔情万种。直到现在,惜霞还记得。
让王扬琴来。老独从未表现他记得这句话,但惜霞知道,他一定记得,可又让人觉得他不记得。这才是惜霞最害怕的。
因为这句话,当年四乡八寨编了多少故事,关于老独和她的。那些故事或依着她唱的故事编,或依着老独的扬琴编。惜霞是记不清了,那句话却愈来愈清楚,以风的姿态,从几十年前呼呼回来。记得这句话,惜霞就忍不住想,她对老独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双人们说不透的眼睛是怎样的?老独看那双眼睛时表情又是怎样的?惜霞知道,她是指着扬琴,面对着老独说这句话的。
惜霞想,老独的心事是被琴声扯回去了。
今夜真静,静得无着无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