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旦映婵说:“走,一起走。给我敲扬琴。”老独又听到这句话,清清楚楚,在长长的岁月里跳弹,滚磨成发亮的珠子。老独仰躺,让月光浇了满头满脸。当年,也是这样的月光,她一身长裙,在月光下银辉烁烁,说这句话时,她手往月光深处扬了一下,撩起的裙裾沾满月光。老独突然产生错觉,觉得她还是在台上,着了故事里的衣裳,用故事里的灵魂在说话。
老独呆了一会,说:“你怎么来了?乡里有请戏?”老独还想问,怎么这样巧,他突然想出来走走,在这田间小路就碰到了她。要不是惜霞那样的安静和小心,他不会半夜出门走的,虽然他是想的,但总不太好,外人看见总是怪。
她说:“一起走,给我敲扬琴,你的扬琴知道我唱的东西。”她朝前走了两步,看老独没动,也便站住了,只稍稍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伸成一朵兰花,老独恍惚想着,这次她唱的又是怎样的女子,怎样的人世。
老独说:“现在就去?戏什么时候开始?哪个寨演,你言语一声,我明日赶过去就是。那边有琴吧,有我便不带琴了。”老独想,她这次是没带扬琴手,还是又把那扬琴手气走了。
她摇晃了一下,对月仰起脸,好像月光是清凉的雨丝,能清洗她的眉眼。一会儿,她低下脸,直对着老独:“不是现在,不是明天,一辈子,一起走,到处去,你弹扬琴我唱悲喜。走么?”
老独呆了。
她伸出手,整个人是台上的姿势,故事里的表情。
老独后退,脚被路边的草绊了一下。老独说:“我就是弹扬琴……”
“一起走?”她又问了一句,这一句声音是飘的,像梦呓。
老独望着她,月光在她周围灿烂地开放。老独伸出手掌抹了下脸,再拿开掌的时候,就看到她一个背影,又轻又远,月光一点一点融掉那个背影。
静,那个背影消失在月光深处后,老独感觉周围只剩下静这种东西,就是月光也像尾随着那些个背影去了。
老独立在那里,想起当时也是这么静的。老独琴竹下去,眼睛抬起,她一声长叹,一个转身,眼睛偏向这边,目光与目光相对时,一切静下来。包括自己面前敲着的扬琴,她唱着的一段独白,台上台下所有声音都凝成一点,停止了。老独感觉所有的东西刷刷地往后退,空出一个圆大的空间。她的人随周围的东西消失了,只剩下一双眼睛,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或急或缓,或干脆或委婉。老独认定,她是用眼睛唱的,所有的声音都从那双眼睛出来。自己的身子手脚也没了,或者是退在那个圆大的空间外,也只剩下眼睛。他的琴竹突然也没必要了,琴声从他的眼睛出来,或平柔或起伏。唱腔和琴音从目光流淌而出,变成两股柔韧的烟状的东西,在半空里追随,缠绕。后来,老独听到噼噼啪啪的响声,这两股东西烁烁发亮。
老独抖了一下,所有的东西归位,圆大的空间消失了。老独的琴竹之下,错了一个音,连忙低头寻找音符。再抬起头时,她转过身去,对着台下狂起的掌声轻唱。
老独的感觉里,为她的戏配音过程中,充满了这样的静点与空白。戏结束后,他回忆回去,整出戏被她和他静成一段一段的。老独有点恐慌,他第一次想起当时台下坐满四乡八寨的人。戏散场后,他怯怯问了戏台下的人:“今晚戏怎么样?”
那人奇怪地盯住他。
老独脚底涌起一种虚弱的感觉,他转身要走。
“你没听见掌声?少有的好身段,好唱腔。你的扬琴也配得好,难怪这个花旦映婵专找王扬琴,哈哈!可惜,扬琴是不露面的,只有我们这些老戏迷才听得出——也不怕,有她那句王扬琴,你老独的名声出去了。”
老独站着发呆,他不知道那些静点是怎么回事。后来,他又一想,那些静点只是她和他的,无人知晓的。老独胸口突然有些疼痛的感觉。
现在,那双眼睛背过去,那个背消失在月光里。这疼痛猛地剧烈起来,在骨头里四处爬蔓。老独弯下腰,蹲在路边,疼得瑟瑟发抖。
没有了月光的静里,老独一直听见她说:“一起走,走么?”
他听见自己说:“我就是弹扬琴……”是的,老独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只这么想。他对惜霞也是这样说的。
那晚的戏好像热闹得有些过分,加了场。老独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惜霞坐在床前,见他进去,慌慌捡阿锐一件上衣叠着。
惜霞说:“今晚太晚,阿锐早睡了,怕沾了夜露不好,我抱他先回。”以往,乡里潮剧班演戏,她总是等到散场。老独从侧台走下来,抱过阿锐,两人并肩走回家,一路说说当晚的戏。
“会加场,我事先也不知,晚了,你也不先睡。”老独倒着水说。
默了一会,惜霞说:“你和那个花旦认识?”
老独转过身,惜霞低头叠着阿锐的衣服,还是刚才那件。老独说:“不认得。”
“你的琴好,她耳朵也好,专门点你的扬琴。”
“以前县潮剧团来都带了配乐队,上次配乐队有事,就用了乡里的配乐队。这次县配乐队来了,只换我这个扬琴手。或是县戏班的扬琴手有事吧。”老独语调放得极平。
“都说那扬琴手原是来了的……”惜霞声音低了。
“我就是弹扬琴……”老独的声音也低了。
那后半夜就一直静着,静得空气粘粘稠稠地。
静惊醒了老独,他抬起头,背影早没了,月光随去了,四周一片黑乎乎。刚才那一幕比梦还虚幻。老独站起身,往家里走去。
屋里静静的,老独希望自己出门的这一段,惜霞未醒过。他掀开帐子,就知道惜霞是醒过了。
不知怎么的,老独踏进家门时,窗口的月光又烁烁生辉。老独看见惜霞的睡姿变了,侧身面朝里。老独躺下时,凑近枕边,摸到双人枕有一片凉凉的湿意。老独吓了一跳。
老独想轻轻扳过惜霞的肩,给她擦擦泪。他想告诉她,他就是出去走走。老独终没有做,他用力地想,半夜出去走走做什么?走走就回了?老独无法圆满这些问题。
这些年,老独一直想说:“就是想出去走走。”终没有说,老独知道,那一夜的静已经结成一块,硌在惜霞心里某个角落。
今晚,老独再次敲出扬琴之后。他知道,该说:“那晚我就是想去走走,不知道在那。”老独还是没有说,几十年后,老独对那句话更没有把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