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夜色正深浓,正值子丑交替之际。延城四道城门,东崇武门,南尚文门,西宣德门,北乾坤门,皆有重兵把守。连巡逻者,亦为功力深厚擅长法术之人。
乾坤门两批将士交接,乃是防守疏松时,一道暗影徒现,瞬间又不见踪迹。犹如一秒幻象,稍纵即逝。那影子出了城,迅疾如飞地向延城以北荒芜的深山丛林中奔去。
忽然之间,竟化成了一只蝶。蝴蝶的颜色犹如枯叶,穿梭林中时,就如一片叶在空中随风飘荡。直到一方深涧前,才停下,转瞬又化为人形。
深涧中又块光滑圆润的大青石,青石的大部分都露出水面。那上面原本落下的一片枯叶,也突然化作了一个身着黄衫的女子。她朝来者娇笑道:“我可是已经等了你好一会儿呢。怎么样,进展如何啊?我的好妹妹。”
“不劳你操心。已经住进君侯府上了。”
“我就知道你能行。你在侯府里头要找到女娲鳞,可就方便多了。再说,你不是还有一帮手在延城么,当年君侯夫人的死,他可是帮了大忙。只是可惜钟离泊寒最终还是没有拿出女娲鳞来救爱妻,否则……”
“钟离泊寒藏得深,我已见过他一次。这人守得住延城这么多年,绝不简单。”
美眸盛满戏谑,黄衫女子又问:“老侯爷不简单,那小侯爷如何?模样俊不俊?”
“哼,你倒是还有闲情问起这个……”说到“闲情”二字,她脑中突然闪现一个人影出来。绣眉浅蹙,转而道:“一切本在计划之中,却有一人的出现,让我百般思量,也不得其解。”
“咦?竟然还有这样的人?还有能够让妹妹觉得费神的人?”黄衫女子来了兴致,“他是谁啊?是男是女啊?多大年纪啊?模样俊不俊?”
不理会耳旁嘈哗,女子陷入深思中,喃喃道:“他对我很好。”
“哈哈哈……咱们妖族中的男子对妹妹你都很好呢。若不是只有我们枯叶蝶一族最擅掩饰,谁都舍不得妹妹去延城。还作出那么大的牺牲……”
“行了,不必尽捡好听的说。”语音未落,胸腔处传来窒息的疼痛。身形勉强稳住,没有跌倒。努力掩饰自己的不适,打发走黄衫女子,“你赶紧回去,我也要抓紧时间回城了。”
“好妹妹,那你自己多加小心喔。”
“知道了。”又一阵闷疼袭来,她说话的尾音一颤。
枯叶蝶,号称妖族中的“死神隐者”最擅长伪装。修炼成精的枯叶蝶,以死亡为保护色。他们若在心上挖开一道口子,每日取心头血浸润全身,便可彻底净化身上的妖气。纵使是天上神仙,也无法辨识出来。
也是因此,她才能得以在延城生存下去。延城有女娲麟庇佑,城中还有众多道法高强之人,即使是千年之妖也不敢擅自入内。而只有枯叶蝶一族,尚能一试。
取出女娲麟,占领延城。
“他们在心口上挖出一道口子,每日取心头血浸润全身,就能够消除身上的妖气,让人辨别不出来……”王伯坐在石阶上说故事,身旁围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个个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谭花属其中年龄较大的,暗自装得镇定,不露惧色。实则,提心又吊胆。
王伯继续讲:“如果一直无限度的取血净身,待到他们的心头血流尽了,那也就意味着死亡。所以才说枯叶蝶是以死亡为保护色……”
今天的故事讲完了。谭花站起来,拍拍衣襟上的灰尘。还是面不改色,无比镇定的模样。
王伯对这孩子的心性一清二楚,打趣问道:“花花,你怕不怕?”周围比她小的孩子都不约而同地嗤笑起来,谁都知道她胆子小。
谭花哼了一声,扬起高傲的脑袋,“不怕。有我哥在呢。”
幽闭的石林,错综复杂的路径像蛛网一般密布,看似毫无章法,却是连环布阵,局中之局。人若乱入,会困在其中变成一堆枯骨;妖若闯入,会被五行道法反噬,化为灰烬。
玄衣男子负手立于正中的位置,漆黑的瞳中明灭微闪。平素嬉笑而显得不太正经的脸庞上,线条被雾色掩映得清冽而神秘。
两道黑影闪现,跪倒在地,“主上,失踪的五名女子尸骨无存,无比蹊跷,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属下一一询问过家属,暗查死者生前接触的人事,皆一无所获。属下无能,请主上降罪。”
男子神色犹如神袛亘古不变,墨染一般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无妨。这事没有线索,才正常。”
两人愕然,不懂其中深意,无法揣测。便听他道:“你们回去吧。”
“请主上指示,老侯爷那里问起,属下该如何交代。”两人请示道。
“就说我心中有数,让他勿忧。”唇抿一线,叹一口气,顿住几秒,再道:“嘱托他,注意身体。”
两人领命离去,乱石林中又仅剩下那一人。他静伫良久后,从容折回,步下如踏风而行。在苍茫无边的夜色中,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衣角破风,在空气里凑出异样空旷的声响。
笙篱斋内,无烛火燃起,死寂如那片幽僻的石林。钟离泊寒独自站立于窗前的势态和神情,仿佛与方才的男人如出一辙,无比相像。
方才在石林中隐去踪迹的两个黑衣人一齐现身,恭敬参拜,把实情一一禀报。最终,其中一人面无表情的道出了那句嘱托,“主上要我等转告侯爷,注意身体。”
钟离泊寒久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动容,是抹难得的暖色。忆及往事,心间扯出撕裂般的痛,攥紧的拳头上青筋尽显。他嗓音沉暗:“将来无论发生何事,以你们主上的安危为先。倾尽一切,也要护他周全。”
黑衣人一怔,为这话中蠢蠢欲动的戾气。钟离泊寒眉间紧蹙,接着道:“你们虽是我一手栽培,但早已易主。他如今既是主上,‘听雨楼’全体暗卫自然要视他如命。”
“是,属下明白。”
转眼之间两道黑影消失不见,就如他们出现时的那般。迅疾如风,风过,便无痕迹。笙篱斋的主寝内,只有老侯爷一人独坐桌前,埋首处理公文。孤影映在身后的素色竹枝屏风上,一动不动。
脚步声响。“侯爷,茶来了。”大管家方宏祥在门外禀报,待屋内的人发出指令,门前的侍卫才放行。
方宏祥进去把茶供上,等候在一边。他在君侯府干了二十年有余,能够把这个庞大的世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必然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虽算不上是侯爷的心腹人物,但如今在侯府的身份地位不容小觑。据说当年他刚来府上是,却是个受尽下人欺负的,后来得二夫人殷白梅好心相助,才得以有命活下来。
“这茶是谁煮的?”钟离泊寒突问。
方宏祥按实禀报道:“是二夫人在煮茶时突至,她说自己收集了七天的苍叶晨露,想特地用来替侯爷煮茶。这茶,便是二夫人亲自煮的。”
纱灯暗,钟离泊寒沉暮一般的眼睛,抬起,看了他一眼。恰似石桥上的寒霜,把胸腔都冷冻。方宏祥呼吸一窒,就要跪下请罪。
“下不为例。”钟离泊寒说。手持起澄明通透如蝉翼的白玉杯盏,把剩下的茶,喝下。
方宏祥吃惊地看着他的这一动作,惊愕慢慢变成微不可察的喜色。俯身退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