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平凉重重鞭马,马匹疾驰半夜终于累倒在林中一条河边。段平凉翻身下马,左腿却蓦地一折,差点摔倒,他这才想起自己腿上中了暗箭。却什么也不说,将风离雪抱下来,让她坐好,便去打水。风离雪看着他洇出青紫血色的左腿,心中已然明了。
他捧水过来,风离雪喝了些,淡淡道:“坐下。”
他一怔,“做什么?”
风离雪一抬眼,复道:“坐下。”
他忽然浅浅笑开,一掀衣摆便坐在她身边,歪着头带笑看向她。
她不说话,开始脱他的鞋,他一惊,旋即明白过来,便笑吟吟地看着她忙活,神情甚是享受。她将他裤腿卷起,一枝黑亮短箭已然透骨,腿上只现出一点浅痕。她掌蓄内力在他腿上一拍,短箭弹起,大片暗紫毒血蓦地汹涌溢出,她皱了皱眉,手指轻按,将毒血尽量挤出,而后撒上金创药,又在附近翻找些时,找来几株药草咬碎了抹上去,当要撕下自己衣角时被段平凉拦住,他笑得温柔,撕自己的衣角让她来包扎。一阵忙碌过后,她额间亦渗出汗珠来,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看着他的腿伤,发呆似的。
他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左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怎么,想什么呢?”
她回过神来,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啊……我们去哪儿呢?”
“我早已想好了。”段平凉微微一笑,满眼里都是少女沉静的影子,如水流深,“去洛阳,我家,怎么样?”
“你家?”她有些诧异。
“是啊。”他道,“想来郁欢也不会肯把老七放回去,我家久没人住了,也该去洒扫洒扫不是。”
她低下头,似是想了很久,终于,低低地道:“那……就去你家吧。”
她本是浮世飘零如西园****,无来路也无去处,难为……他肯收留她。
暗室冥冥无光,总是让巧儿怀疑主人在此间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她战战兢兢地将风、段二人逃跑的事报上去,半晌没听见回音,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说过话。许久之后,刀靴声响,她的心骤然提了上来,“当、当、当”,九步半后,江佐之跪下,冷硬的一声:“庄主。”
那人突然从暗处急急走出来,到江佐之面前,陡地伸腿在他肩上狠狠一踹!江佐之晃了几晃,却坚持没有倒下,跪稳了,一言不发。
庄主发泄过后,那不辨男女的话音却依旧平静得令人骇异:“慕空青动身了没有?”
“属下已派罗副统领去接他们了。”江佐之道。
庄主一拂袖,不再说话,巧儿见机,忙道:“还不退下!”
“属下告退。”江佐之膝行挪后数步,方起身离开。
庄主忽转身面对巧儿。虽然一片黑暗,巧儿却无端觉得那双眼睛亮得发烫,正毫不避忌地盯着她,好像将她从里到外都看得通透无遗。她无比惊惶,手指绞着丝帕,几乎要撕碎了。
“你喜欢他。”庄主定定地道。
这不是疑问句。庄主已经把她看透了。庄主忽又一笑,黑暗中看不见笑容,只听到一下短促而诡秘的笑声。
“他是你亲哥哥。”
一晃半月。
风离雪跟着段平凉在洛阳那间小院住下,老七果然未回,应是被郁欢留在寒衣教了。风离雪从来不知段平凉的钱是哪来的,而今才真是见识了:他在洛阳街头摆摊。
算命、风水、抄书、代写、题字皆可,一管笔,一方砚,一沓纸,一本书。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就看书,有生意来了他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也算是个风华清标红尘高蹈的人,在街头摆摊本是落魄事,在他做来却好像有无限乐趣,无聊看书是乐趣,骗人赚钱也是乐趣。
而她,就在小院中操持各种家务,闲时去采些药草,卖给当地医馆,也可赚钱。当他每晚收工回家,她都早已做好一桌饭菜,静静在烛火旁等他。一室灯火之中她安静的侧脸,每每让他产生幻觉,好像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很久,并且还要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一直这样……一辈子。
夜里,段平凉喜欢在灯下数钱,风离雪或者缝衣,或者写字。他会把钱数很多遍,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得清清楚楚,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兜里,掂一掂,才放心。她看着他那视若珍宝的神情总忍不住想,十二年前的他,必然不是这样的。
一个人只有曾经失去过,才会更加珍惜。他或许把那每一个铜板都当成他失去的刀,他失去的女人,以及……他失去的真心吧。
他数完了钱,就来看她写字。看着看着就总会大摇其头,“姓陈的怎么教你的!”然后毫不客气地握住她执笔的手带她写。他的字丰润高洁,比起陈子逝的孤瘦更多一分疏朗气韵,而有时又显得懒散不经意。
这天,同是夜里,他同是看着她写字,写的还是《古歌》,还是“秋风萧萧愁杀人”,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浊气,一把扯过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她一愣怔,“怎么了?”有些突如其来的委屈,但她忍了,从不会说出口。
“以后不要写这种句子。”他很霸道地说,“以后我教你些好诗。”
她垂下眼睑,知道他的敌意是针对于谁,只淡淡道:“什么好诗?”
“喏,”段平凉一挑眉,将发带向脑后一甩,煞是潇洒,“听好了: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花山鸟好弟兄!”
风离雪扑哧笑出了声。他一瞪眼,作金刚怒目状却可惜不像,“笑什么!”
“最后一句。”她敛了笑,双眸仍盈盈的,像盛着半弯月亮,倒令他一怔神。
他省悟过来,万般无奈,“你只听懂了最后一句?”
她很无辜地点头。
他折扇一并拍一下头,“也罢,我来给你解释。这是辛弃疾写在博山寺的一首词……”
月色浅照,银烛流光,春夜正好,年华一页页都如梦寐。
段平凉今天心情格外好。
他数了数今天赚的钱,二十文,加上前几天的,可以做一件衣服了。他觉得自己简直跟沙漠里遇见的那个店小二似的,嘲笑自己一番之后,看看天色阴沉,还是决定早早收工,去绸缎庄买布。
在绸缎庄千挑万选,他眼光老辣精到,每一问话总是把掌柜唬得一愣一愣,几乎让掌柜以为他是敌号派来的探子。终于他花一两纹银买了一匹珠白绫纹绸,半匹天青色镶玉缎子,被掌柜赶不及地恭送出门,才发现天已落雨。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雨脚斜飞沾湿他襟袖,他抱紧了布匹,匆匆穿过雨幕,去一家裁缝铺。又是好一番唇舌,他终于给裁缝讲明白了他想做的样式,年过三旬的裁缝李大娘听完后,朝他挤眉笑道:“给姑娘做呢,还是给媳妇做呢?”
他懒散一笑,“我姑娘迟早是我媳妇。”
雨浇湿他全身,可他心情依旧格外好。
雨中回家,他还拿出折扇来装模作样挥了挥,心里揣想一万遍风离雪拿到那衣服的反应,不自禁地嘴角便带了笑。若她迟早是他媳妇,那穿得太寒碜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段平凉摇摇头,不能让她再丢人!
忽然止步。
他想得太入神,以至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怪的是那人也不闪避,只是把手中的伞举高了些,给他挡了雨。
风离雪平静地看着他。伞下空间逼仄,风雨声隔绝在外,仿佛幻化作鸿蒙初开的静默回响,她的眼神信默如一片海,悠远如一片云,只是看着他,他不知是不是他产生了错觉,他好像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寂寞之外的东西,那好像是……温柔。
他不敢置信的温柔。
“我看下雨了就来给你送伞,哪知你早已收摊了,没人知道你去了哪儿,我就在这里等着……”
他突然紧紧抱住了她。
薄唇轻轻摩挲过她秀软的发,鼻端近乎贪婪地汲取着那白梅香,他抱得那么紧,几乎要让她拿不住伞,就好像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而他除了她再也无所有。就好像天与地都只剩了萧瑟的回声,风和雨都褪色作永恒的灰烬,而他还是要抱着她,他怕自己一松手,她就会如一朵沉入海底的云,弹指消失不见。
她在挣扎。虽然用力轻微,但到底是挣扎。他弄疼了她肩上的伤口。
他意识过来,松开她,看见她的眼神重又变得遥远,他想刚才的温柔或许真是他的错觉。他开始后悔自己鲁莽地抱了她。
她把带来的另一把伞递给他,他扔掉,她皱眉。他拿过她撑着的伞,与她并行。
“你真是,愈发地……孩子气了。”她似乎思考了很久,才想到“孩子气”这样的形容词。
他一笑,却是皮笑肉不笑,不答话。
于是同陷沉默。他在心中苦笑,果然是永远不能和她比赛沉默。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回到那小院,而后惊讶地看到——
一个人独立院中,身影茕然,清雨之中,那黑衣的孤寂看不出颜色。
风离雪完全呆住,脚仿佛在门边生了根,语无伦次,“大……大哥——是你?你……大哥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