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听到声音,回过身来,眉目依旧冷酷。段平凉眯了眯眼,一侧身挡在了风离雪前面。
“我来把你的刀还给你。”江佐之无视段平凉,目光直接落在了风离雪身上。
他们这才看见院中石桌上放着的断情刀。
“大哥……”风离雪更惊,“你……你没有——你还记得我!巧姐姐说……”
“我被庄主灌了药,自然是不记得你的。”江佐之木然道,“佑之和巧儿做了庄主的侍从侍女。”
“大哥,”她轻声说,“苦了你了!”
“我走了。”他冷冷道,将断情刀抛过去,段平凉伸手接住。两个男人眸光交错,刹那间懂了彼此。
“走?”突然之间,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雨中响起。
江佐之的手按上了刀柄,“杨副统领。”
杨副统领缓步走来,他早就对江佐之做统领心怀不满,如今得这机会,怎可错过?“江统领,你竟敢私通敌人,可知罪么?”
“庄主命我把刀送回来,我便送回来。”江佐之依旧平淡如水,镇静若山。
“庄主怎可能下这种命令!”杨副统领喝道,“明明是你偷了这把刀,偷偷送回来的!”
“我不会忤逆庄主。”江佐之似已不屑辩解,便要离开。
“真的?”杨副统领阴阴地一笑,他并不知江佐之和风离雪有什么过往,确实也不知江佐之何以要甘冒奇险只为送一把刀,万一这真是庄主的意思,他也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你如真这么想,那不妨砍那女人一刀,我就信了;你若砍不下去,我立刻上报庄主,告你通敌大罪!”
“你敢。”段平凉齿间忽冷冷迸出二字,眼神冰冷地扫向那姓杨的。
“可不是我敢不敢,你得问他。”杨副统领笑得阴险,难道江佐之和这女人真有什么勾结?那他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笑得猖狂,突然戛止——江佐之已飞身而出,拔刀带雨挥过半空,砍断风离雪手中伞柄,刀背重重在她脸颊一拍!段平凉立刻伸掌劲排那刀势,江佐之长刀甩脱,在高高天空中打了几个飞旋,重重插入地面!
“嗡嗡”鸣声刺耳,是刀刃犹自震动不已。
江佐之走了,身后跟着一脸震惊的杨副统领。他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好像他与她真的从来都不认识一样。
“阿雪!”段平凉连忙转身看她,她半边脸颊已红透,转眼就要渗血,他心中痛极,举步便追,却被她死死拉住。那两人的身影终于是看不见了,雨越来越大,瓢泼盆倾,她的发丝贴在红肿可怖的脸颊上,一双眼眸却愈加清亮出尘。
“他……他不得已。”她轻轻说道。
段平凉抬手,小心翼翼轻触她伤处,感到她肌肤猛地抽搐了一下,她却什么也不说。
“痛就叫出来。”他温和地道,如大慈悲。
她静了片刻,终是俯身去捡断伞,往屋里走去。
“不痛。”她说。
夜,雨,洛阳城。
对于“断掌”傅家来说,这一夜原本再寻常不过了。虽然雨大了一点,夜色深浓了一点,月亮未出,星辰隐没,但傅家灯火依旧融融温暖。春夜逢团圆,原本是件寻常的喜庆的事情。
傅老爷子已经很久未出江湖了。现在,他看着堂下喜气和乐的一大家子,深感幸福。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真是老了,若是年轻时,哪里会把区区团圆事当作世上最大的幸福?——年轻时,好像总觉得自己不幸福。老了,就没那么多折腾了,也就遍地都可是幸福了。
傅家三子二女一十三孙,吵吵嚷嚷热闹极了。儿孙们为讨老爷子欢喜,还特意请了牡丹坊的花流莺姑娘来唱歌。
高台帘帷之后,那个艳冶灼人的红影袅袅婷婷地走上前,裣衽一拜,便坐在琴边,试了试弦,开始轻声弹唱:
“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
那歌声清雅悠扬,不可方物,直唱进了人心里去,老爷子听得老脸笑成了一团。突然间,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只感到脖颈边一片冰凉,好像贴上了一朵刚从雪中摘下的冻梅花。他的瞳孔渐渐扩大,直到一片虚无,死死地印下了那个抚琴而歌的红影。
“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轻摇橹。叶屿花潭极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
厅堂中许多人都感受到了自己脖颈边的那朵冻梅花。然而来不及说话,来不及惊叫,来不及回望哪怕一眼,他们已经气绝。
“哐啷”,不知是谁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花流莺一曲唱毕,捧着她的琴,依旧是袅袅婷婷地掀开帘帷走出来。看着这喜庆锣鼓陡然变作沉默死地,一地死尸倒得歪七扭八,她笑得很是温柔。
身后有人走上,是跟着她来的乐师,“检查一下。”
她撅了撅嘴,“你们去检查就好了。”
她可不想去碰那些死人,她嫌脏。这也是为何她宁愿用琴中暗器,也不想动手拼杀。
又一名乐师打扮的人从内室走出,拿着一本册子,“找到了。”
她点点头,玉腕随意一挥,“算你的功劳。”
而后,她无视那人欢天喜地的模样,便向门外走去。突然脚下一绊,低下头,却是一个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躺在地上,不哭不叫,怔怔地看着她,莫不是吓坏了。那婴儿的母亲死不瞑目地倒在近旁,手还正向这边伸来。
她抱起这个婴儿,拍了拍,婴儿嘴里吮含着手指,却依旧是不哭不叫。她无端想起风离雪,不知那女人小时候是不是就这副死样子?她轻笑出声。
“花姑娘。”一名乐师看着她怀中婴儿。
“怎么?”她明知故问。
“这个婴儿还没死吧?”他说。
“死了。”她的笑容冷下来。
“我来试试。”他拿着刀走近。
“你滚!”她面若冰霜地道。
那乐师嘻嘻一笑,自觉已抓住了她把柄,“花姑娘不是说他已死了么?那让我试试又如何?死了的孩子,再捅一刀也不知道痛,花姑娘还护着他作甚?”
她一挑眉,凤眼里艳光凌人,“我只是想告诉你,本姑娘看中的东西,你休想动!”
另一名乐师走来,又惊又疑地一皱眉,“花姑娘这是在作甚?你忘了主人的规矩了?斩草不除根,必有重罚!”
她轻轻地、撩人地一笑,“主人全身上下几道疤,胸前背后几颗痣,我比你们清楚多了,主人的规矩,我难道还需你们提点?笑话!我只是不许你们来碰!”说完,她高高抬手,便将那婴儿一把摔下!
那乐师呆住,没想到她竟真能这么狠心,不知她早已看准了,将婴儿摔在他母亲的尸身上。那婴儿却也真乖,依旧是不哭不叫,大眼睛水汪汪的,直盯着她看。
乘那乐师呆住的间隙,一只手忽从地上抄起那婴儿,另一只手拉起花流莺,便带她往外跑。
“楚——楚歌?!”花流莺一惊,然而身后同伙反应过来已经追来,她顾不得多想,只是跟着他一路狂奔,好像是逃离宿命一般,惶恐,视眼前人如天神。
风雨骤狂,席天卷地,针一般尖锐又寒冷的雨毫不容情地抛洒在两人身上,伴随身后不时袭来的暗器和鬼魅般时隐时现的追踪者。风姿端艳的花流莺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全身透湿,长发凌乱,裙角泥泞。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竟会为了区区一个婴儿抗拒命令,叛主出逃。
楚歌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揽住她腰,身形疾闪,飞掠过重重雨幕,披洒雨珠千点。她脸色苍白,她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可是她已来不及多想。少年的身姿在风雨中格外秀拔,好像一棵可以让她永远倚靠的大树——可以吗?永远?
他带着她一直逃出了洛阳城。官道上毕竟太显眼,行不多久他便拧身逃入一旁树林。他也不知这是什么方位,只一径地乱走,树木参天障眼,身后发来的暗器少了许多,雨也不那么密了。脚下磕磕绊绊,她走得难受之极,却也咬牙撑着,坚持跟上他的步伐。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渐渐现出亮色,林叶间一点点流转出光芒,身后追兵似乎终于被甩脱,他找到一个宽仅容人的石洞,让她抱着婴儿坐在里面,自己守在外面。
洞里没有雨,然她全身湿透也冷得发颤,料峭春寒袭入心胸令她浑身颤栗。再看怀中婴儿,他仍是静静看着她,可是小脸惨白,嘴唇也冻得发紫,显是刚才疾奔时雨水也渗进襁褓里了。
她心中一紧,轻轻晃着婴儿,给他唱起小曲,希望哄他睡着。她无父无母,自小被拐卖到妓院,从来不曾有过带孩子的经验,此时手脚笨拙,面容却安详。楚歌听见那温柔的呢喃歌声,回过头来,看见这一幕,亦是朗然一笑。
她抬眸忽撞见他的笑,仿若投石入水,心湖涟漪轻绽,风雨声中,如散碎一地歌吟。
“你当然不是凡人,你是天兵天将,下凡来救小女子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