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傅家的家谱,这孩子在傅老爷子的孙辈中排行十三,才出生两个月,还未取名字呢。”花流莺抱着婴孩走到楚歌身边,带笑道。
彼时天已大亮,雨亦稍停,楚歌带他们找到了郊野一座废庙,庙后恰有柴房。楚歌生起了火,花流莺坐到火边来把外衣烤干,笑容清艳如扬州春日。
楚歌伸手去摸那孩子,花流莺却不让,楚歌一扬眉,“你想叫他什么?”
“还没想好……总得叫个吉利点的。”她看着这婴孩的眼睛,好似望见一片纯净的蓝天,“可不能再叫流莺啊楚歌啊这类丧气名字。”
楚歌笑了,“我却觉得我时运偏佳呢,若不然,哪里能遇得上你,又哪里可与你同行?”
花流莺垂眸,掩饰了轻微的讶异和震动。她的声音轻得不惊片羽,“你为什么要拉我走?”
楚歌往火堆里丢了一根枯柴,火焰扭动着释放出缕缕灰烟,映得庙堂中人影飘忽,佛祖的笑容隐在暗处辨不分明。“我只觉得,你应是不想过这种生活的,我如果拉你走,你一定会跟上的。”
她笑起来,手往脑后捋了捋鬓发,那曼妙姿态宛如一朵春风摇曳的水芙蓉,“你知道后果吗?”
“我不知道。”他很坦白,“但我必须这么做,否则……我一定会失去你。”
她怔了怔,“可是,”那幽艳流波的眸色渐渐黯灭下来,“你这么做了,也不一定会得到我。”
“我们可以努力。”他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一如既往地霸道,眼神凌厉,好像可以一往无前地扫荡尽前路所有坎坷艰难,“我带你回我家,好不好?我娶你为妻,好不好?”
“临安?”她静静地看着他,“相思门?啊,我差点忘了你是什么人。”她一点点地把手抽回来了,眼神飘忽地转向那暗红火堆,梦呓般默念,“我竟然忘了你是什么人。”
“你——什么意思?”他大惑不解。
她忽然站起身来,长裙迤逦,虽一身狼狈,仍不掩半分绝世颜色,“我们就此别过吧。谢谢你救了我和……小十三。”
他亦缓缓站起,脸色微沉,“为什么?”
她的手指攥紧了袖角,贝齿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意识到这个女人其实远非自己所能了解、远非自己所能去爱的,他凝注着她,心中仿佛忽然涌上咸苦的潮水,他突然伸臂抓住她肩,倾身过去吻住了她。
她闭上眼,不作丝毫反抗,任他攻城略地,任他将野火一路烧下她心肺,任他眼眸里星河掀涌,波澜壮阔。
他将她怀中婴儿接过,轻放在地上,然后继续吻她,就好像这是天地末日一般地疯狂,嘴唇游移向下,直吻得她全身酥软,两人一同倒在地上。他一手护住她的头,温柔****她柔嫩的唇,另一手轻挑她裙摆,激起她一阵惶恐的颤栗。
“我爱你……莺儿,你这个傻子,我爱你啊……”他在她身上反复呢喃,燃烧起一大片陌生的荒莽,“为什么不摆脱他们呢?我给你一个重生的机会你却不要,你真是个傻子啊莺儿……”
火声噼噼啪啪,无数火星与烟尘是令人心惊的转瞬即逝。她忘记了是谁说过,世上最凄凉的,莫过于烟火与爱情。微侧首,她看见佛祖慈悲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好像已然看透了红尘三千的命运纠缠,那样地静默而绵长。
柴尽火熄,暗夜渐渐袭来,春夜的湿冷随风潜入这破旧寺庙中,渗得人心发寒。佛前灰烬翻飞,一双男女禁不住连日疲惫已昏睡了一整天,静默相拥的姿势仿佛能延续到永恒。
寒冷浸骨,花流莺首先受不了,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庙门外夜色如水,虽清澈却深沉,一钩残月流下浅浅辉光铺在门前半尺台阶,光晕幽微游走。火堆的灰烬被风撩起又落下,飞舞如蝶,却脆弱断裂如蝶翅。佛祖依旧笑在暗处。
身侧的少年一个翻身,又拥住她的腰,口中低喃不知在念叨些什么。她笑了,月色中佛颜下静看他眉眼,悄伸指轻轻抚过他飞扬的剑眉,英挺的侧脸,宽阔的胸膛。他诚然是个很俊俏的少年,英气蓬勃,清澈而浅,不似段郎那般深不可测。段郎……段郎就像这门外的月夜,明明光辉照人,却偏偏深邃如渊。
突然,身畔婴儿啼哭声大作,她被吓了一跳,楚歌亦醒转来,看见近在咫尺的她,嘴角漂亮地一勾,笑得很开心。她连忙坐起来,抱过小十三好一阵哄,怎知小十三愈加哭得厉害,小脸都哭皱了,满面通红。楚歌也坐起来,对小十三做出副鬼脸,花流莺没好气地推开他,然后小十三不出所料地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这孩子怎么了,真是。”花流莺嗔怨道,楚歌正要说话,突然脸色一变,一把推倒她,自己猛一转身挡在她身前,“笃”地一声——
飞刃入肉声。
他朝她勉力一笑,而后站了起来,面对门外。
她亦抱着婴儿站在他身后,看见他背上一柄飞刀,柳眉一皱。
“花流莺!”一个威严慑人的声音遥遥传来,中气充沛得令人一惊,“叛主者死!”
她将小十三交给楚歌,不顾他拦阻,走到门前,看见一地月华垂练,娇软地笑了,“齐老哥何必如此卖命,你我都是棋子,谁比谁的命硬些?”
“你休得再花言巧语地骗老夫,老夫今日定逮你回去!”声音愈来愈近,厚重的脚步声响,那人已到十数丈外。
花流莺好一阵轻笑,好像听到了这世上最有趣的笑话,“谁派老哥来逮我的?那人一定与您有仇!”
那姓齐的却一愣,“此话怎讲?”
“我是老爷的女人,您将我活着逮回去,您说老爷是会信您,还是信我呢?”花流莺明眸一转,娇俏生波,“而您若将我死着逮回去嘛……老爷还会留您的狗命么?”
那人脚步未停,片刻间已出现在庙堂前,是个面目黧黑的虬髯老者,“然则老夫也知道,老夫若放走了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花流莺心中叫苦,“说不得,那您便来请我吧!”手腕劲翻,双手十指间倏忽夹上十枝峨眉刺,尖刺上月光流转,犹如美人眼睫微垂,秋波轻漾。
峨眉刺向来是一手一枝,以圆环套在中指,转动如风,灵巧随意,这双手十枝的就不应再称峨眉刺了,她自给取了个名,叫美人刺。
齐老人见她亮出兵刃,当下一声低吼,手掌一翻,亦是一柄飞刀。花流莺又清浅一笑,“齐老哥,咱两人都用短兵刃,您的眼神若不好使,可就吃亏了呢!”
齐老人冷哼一声,飞刀破空而出,直取她眉心。她一侧身,左手一抬,一枝美人刺飞出,将那飞刀在空中撞下,后劲未绝,直扎向齐老人心窝!
齐老人连忙闪避,而在他的后路上,又一枝美人刺飞出,直取他背心!
他再向后仰倒,花流莺身形鬼魅如舞,袖底再出一刺,飞向他小腿!
十枝美人刺刹那便用尽,齐老人身上竟被扎了七枝,而他的飞刀还只放出了一柄。他气喘吁吁地瞪她一眼,转身便走,掠步疾闪,瞬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花流莺若无其事地上前拾起落地的三枝美人刺,收好,拍干净手上身上的灰土,转过身来,小十三依旧在哭。
楚歌已看得呆了,“你……你从哪学来这么厉害的功夫?”还有疑问,他不想说——你的主人是谁?你为何竟是他的女人?你的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花流莺走回来,“巧力而已,齐老哥也是老了,眼神不好,身子不灵便了。”去探看他背上的伤,叹口气,“这一刀真是扎实了。”
他亦笑,“死不了你少爷。”
她展颜一笑,轻捶他肩,“你还贫!我不要你为我挡刀子。”
“为什么?”做了好事还被数落,他很是无辜。
“怕我还不起。”她轻声说。
“你也知道你欠我的。”他笑道,“还不起就只好以身相许啦。”
她却静了静,然后盯着他怀中孩子道:“他怎么还哭?”
楚歌撇了撇嘴,“我想,他可能要喝奶了。”
李大娘看着这一身艳红的女人将手里那奇形怪状的锥子架在自己脖颈边,吓得眼泪直流,“这位……这位姑娘,夫人,女侠,女大王,你……”
那女人身后的少年抱着个孩子,看上去是个懂事理的,见状皱了皱眉,“莺儿,你吓着人家了,好言好语不行么?”
花流莺一扬眉,对李大娘道:“我刚才说的,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李大娘忙不迭地道,“您的孩子缺奶水,我有,我有。而且,我绝不会对旁人说起你们在这里的,绝对不会,您放心,您放心……”
花流莺这才松了口气,将孩子给她,自己和楚歌走了出去。两人在门边站了一会,小十三的哭闹声渐渐止了,果然是饿得狠了。她哭笑不得,便往李家内院走去,想找间房来住下。
“你为什么要威胁李大娘?”楚歌跟着她,不解地追问,“她是好人。”
“好人也会坏事的。”她冷冷道,“况且我从来不相信人心。”
他停步,看着她红衣飞旋,离去,那身影孤绝如云边断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