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红十丈是此间,富贵从来不用闲。
笙歌未绝,觥筹交响,无论盛世乱世,牡丹坊永远是有生意的。纸醉金迷间每个人的身影都变得模糊,像薄薄一片窗上剪影,风一吹就散了,却还那么不自知地愉悦着。
这之中唯一一点不和谐的声音,来自内庭飘灯阁的门口。
“公子每天都来我这儿要人,可我还想管公子要人呢!”老鸨叉腰立在门口,牙尖嘴利咄咄不休,“花姑娘不见了,难道是我给拐跑的?公子血口喷人,莫怪老身不客气!”
“你胡说!”楚歌一剑在手,激声怒道,“我明明问过李大娘,她说就是你把莺儿给带走的!”
“啧啧,”鸨母一撇嘴,“你叫那什么李大娘来,我跟她当面对质。”
楚歌神色忽暗,“她,她已经死了——”
是的,李大娘死了,七窍流血而死,手边摔碎了一碗茶,双眼望着天,似乎在控诉上苍对她一介平庸妇人的不公。
“那你还说个屁!”鸨母突然粗俗地啐了一口,“你再不走,我可叫人来撵你了!”
“你让我上去看一眼,我要亲眼看到这楼是空的我才信!”楚歌握紧了剑,仿佛那已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你是脑子坏了?飘灯阁若是你想进就能进,那花姑娘可成什么人了?”鸨母亦向他横眉怒目,气势上分毫不让。
楚歌向那小楼之上望了一眼,那楼阁依旧昏黑,他什么也看不见。心中忽感到万念俱灰的无力,剑尖垂地,长发微扬,他开口,声音已沙哑:“那你可知,她何时会回来?”
鸨母哼了一声,语气倒也放缓许多,“一个江湖浪/女子,倒教相思门的小少爷真挂上心了,那是她的福分。她会不会回来我都不知道,你留意消息就好了。”
这是承诺若花流莺回来,便会向他递去消息了。“多谢。”楚歌涩涩地道,又抬头看了看小楼之上,这次——
这次,他似乎感觉到两道比冰还凉的目光,静悄悄落在了他身上,倏忽又离开。
他闭了闭眼,不再多想,提剑离去。
那一个背影,萧瑟如秋色。
“相思门这小子,倒还真爱上你了,住在洛阳客栈里三天两头往这边跑,连家也不回了。”
男人的手悄悄抚上杨柳纤腰,低沉的嗓音在耳畔诱惑地响着,花流莺却不为所动地一笑,“妈妈都说了,那是我的福分。”
“噢?”男人低笑,“那我呢?”轻轻啃咬着她细嫩的耳垂。
花流莺被逗弄得直笑,笑得花枝乱颤,“老爷么,老爷自然是我前世的冤家了!”
男人猛地将她身子贴向自己,黑暗中仅凭窗外一痕月色冷冷地注视她眼睛,“你这辈子都是我陈观守的人,你玩多少花样都没有用。”
花流莺面上笑容突然就消匿了,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笑过一样,面容冷寂如死,“你若稀罕你便拿去,我这辈子,已经不值得活了。”
“怎么不值得?”陈观守又笑了,轻轻吻上她绝美的脸颊,“你若哪天不想活了,你的段郎,便也要出事……”双手镇静地解开她腰带,“哗”的一声,月光洒上如雪的胸膛,“所以,你怎能不好好活下去呢?”
花流莺闭上眼,咬紧牙,任凭他摆布自己身体。月色忽隐,黑暗没了男人鬓间白发,和女子眼角一滴颤抖的泪水。
“客官,有人来看您了。”客栈小二打起帘帷,一个苍老的身影躬身而入。
“爹?”楚歌一惊,连忙从床上下来,急匆匆去沏茶。
楚伯咳嗽几声,环视这客栈单间萧然四壁,眼中颇有几分凄凉。他在房中仅有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楚歌连忙奉上了茶水,“怎么,乐不思蜀了?”老人缓缓开口,浓眉上的皱纹一层层叠压如乌云。
楚歌赧然,“孩儿在此间还有事未了……”
“给你写信也不回,着人找你也不回,你是一定要我这把老骨头来亲自请你回家么!”“哐”地一声,茶杯盖被重重合上,楚伯眸光冷冷,“你在这边做着什么经世济民的大事,连你姐姐的性命也不管了吗!”
楚歌一惊,“姐姐?姐姐怎么了——”
“她被陈子逝休弃了……”说出此事,楚伯也觉脸上无光,“虽然没有明说,但陈府已经是住不下去,你姐姐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便领她回家静养了。”
楚歌大为震惊,久久不能言语,“休……休弃?姐夫怎么会……”一时间语无伦次,“那,那筠儿和无忧呢?姐姐又怎地病了?”
楚伯看他一眼,这个独子年轻气盛,处事毛躁,他也不知自己百年之后如何能放心将相思门的基业托付与他……“筠儿被陈观守强留在陈家,无忧我带走了。你姐姐这次……恐怕……”
楚歌一颗心直往深渊坠去,“她……我……”脱口道,“我马上回临安!”
楚伯静静凝视着他,话音忽转柔和,“歌儿,你今年也二十好几了吧?爹想给你指一门亲事。”
楚歌突然僵住了。
“男人也不能总在外间游荡。当年我和你娘……”楚伯的目光忽然沉暗了下去,生硬地扭转了话题,“日前黄连谷方谷主来找我,他的女儿正当龄,与你十分般配——”
“我不会娶她的。”蓦地,少年冷冷地截断了他的话,“您趁早别费这个心了。”
楚伯愕然,“那——你的意思是……”心思忽转了几回,“你莫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这一问,楚歌直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心中却又同时浮起些微惘然:心上人?他固是将莺儿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心上,可是她呢?
当初他提起要带她回临安,她那幽然静默的神情,始终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
莺儿,是一个他永远不能理解的女人呵……
楚伯眸中渐渐射出精光,“你告诉爹,那女子是谁,如果是好人家,爹也不会拦着你们。”
楚歌挠了挠头,十分艰难地道:“她……她不是好人家。”
这样一句话说出,好像与过去一切都划下一道鸿沟。其实……莺儿的风尘身份,自己也很在意的吧?如若不然,又怎会说得这么笃定……
“可是,”他突然又抬头,“她是个好女子。”语音里带了几分哀恳——
“爹,我想娶她。”
楚伯的神色一点点冰封了。然而口中言语却依然是宽容的:“你告诉我,她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楚歌讷讷道:“她……是牡丹坊的歌姬……”
——“哐啷”!
桌上杯碗全被拂袖扫落,楚伯腾地站了起来,双眸燃着不能再忍的暗火,右手在轻微地颤抖着。
“牡、丹、坊?!”一字字,咬牙切齿,楚伯突然一伸手,便给了儿子一个耳光!
“立刻收拾行李,随我回临安!”
父亲就在隔壁单间等着。他知道,以自己的功夫,想必躲不过父亲耳目,这一趟,是一定要不辞而别了吧。
每日去牡丹坊,每日所得的回答都是一样,道花姑娘还未归来。小十三不见了,李大娘死了,他与她,那半春的温馨美满,那幸福得可耻的记忆,好似忽然就被抹去了,连一丁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窗棂处忽一声轻微的响。
一颗小石子滚落进来。
楚歌微皱眉,走到窗前,却见青蛾皓齿的小姑娘正在楼下微笑着看着他。
“楚公子。”声音娇俏甜美。
“你是……”他疑惑。
少女掩唇轻笑,“公子好大的忘性,奴婢是花姑娘的丫头,奴婢叫飞鸳。”
“啊!”楚歌一拍脑袋,想起来花流莺身边确有这么一号人。话音顿时急切了许多,又不得不刻意压低声音,“飞鸳姑娘此来,可是花姑娘那边来信了?”
飞鸳仍是笑,见他这副痴情模样,眸中闪动几分微亮光影,“我家姑娘让您于掌灯时分在西郊冷泉亭相候。”
楚歌没有想到自己能如此轻易从父亲的看守下逃出来。
未时半,他已收拾好包袱,走到隔壁敲门。
无人应门。
父亲莫非睡熟了?
侧耳在门上听,内里竟连一丝一毫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心下实在忍耐不住,唤来小二将门打开——
空无一人。
那一刻,楚歌的心中涌起的情绪竟不是为父亲担忧,而是灭顶的欢喜。
他立刻奔去了冷泉亭。
“楚老兄,别来无恙?”
陈观守轻轻笑着,依偎在他身侧的鸨母便跟着笑,徐娘虽是半老,仍旧艳色无边。这竟是牡丹坊的地下,四周密不透风,只有陈观守手中一根火把明灭闪动。极端的空阒中,又隐隐能闻见上界的钟鼓喧阗,简直恍如隔世。
楚伯紧紧闭了闭眼,发现自己被点了穴道,双手还被铁链绑缚,话音淡定:“托老弟的福,还未死透。”
陈观守笑意缓缓,“我记得老兄从来不下青楼,大半辈子洁身自好,可教我好生佩服。”
楚伯不说话,只眼中满蕴怒气。
“生气了?”陈观守冷笑,“我知你心中有气,忍了三十年,可不容易。”
“你们两个狗男女造孽太多,总有老天收拾。”楚伯口吻冷冽,眼光落向别处不再看他。
“兰儿可不是我害死的!”陈观守突然大声道。
静了。
那鸨母也停了呼吸,后退两步。
她从未见过老爷如此失控的模样。像一头困兽,左右徘徊而不得出,话声虽不甚高,却含了几十年的浓苦绝望,直将她逼迫到窒息。
楚伯微斜眼,桀骜地看向他。
不辩解。
陈观守突然又笑了。状若疯癫。
“你可知兰儿平生最怨的人是谁?”不等楚伯答话,他便自顾自接了下去,“是你!是你这个给了她太多海誓山盟,最后却还是弃她另娶的男人!你以为自己很无辜么?哈哈,你与我,还不是半斤八两——”
“你住口!”心神激荡太过,楚伯竟突然冲开了穴道,拖着镣铐便扑了上来!
鸨母一声惊呼,连连后退,但见楚伯将身形清癯的陈观守扑倒在地,两手间的铁镣铐被抻得笔直,死死地勒住了陈观守的脖子!
这哪里还是武林两大高手,这简直就是市井无赖寻衅打架!
陈观守面部通红,眼见已喘不上气,拼命地咳嗽着,断断续续地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你的一双儿女……也活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