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旧金山,一下飞机就觉得天特别蓝,叫了计程车回到家里放下行李,也顾不上歇一口气就直接去商场。我的售货车旁守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孩,不见咪咪的人影。我问她咪咪去哪里了?女孩说咪咪去学校参加毕业典礼,要下午才能过来,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
我说我就是这生意的老板。那女孩满脸堆笑:“噢,李先生,咪咪说过你今天回来,但我们想你大概明天才会过来。江城好玩吗?”
我说是做生意去的,哪顾得上玩。最近买卖怎么样?女孩说还不错,每天都有四五千的生意,就是来不及进货,地方太小了。
我在商场内逛了一圈,在自动电梯的旁边有家店面玻璃窗上糊着报纸,挂了一块出租的牌子。我记得这儿以前是家卖手工制作玩具的商店,由一对面孔铁板的老夫妇经营,怎么一下子关了门?我记下电话号码,感到有点倦意上来了,就回家睡觉去了。
咪咪晚上回来,一身盛装,我接过她的毕业证书,说终于挨到这一天了,不用再付学费了。咪咪叹了口气说毕业就是失业,多少人抢一个饭碗。我说天无绝人之路,找不到饭碗我们自己创造饭碗。于是把下午看见店面出租的事讲了讲。
咪咪疑惑地说你有把握吗?现在经济这么不好,还是我们的售货车稳当点。
我说正因为经济不好,我们才有可能用很便宜的价钱拿下那家店,否则哪轮得到我们?最后咪咪将信将疑地同意我去试试。
又说了些儿子的情形就打算上床睡觉了,不过咪咪好像今晚很有兴致,特地换了一件带蕾丝的性感睡衣。我一来是时差上来了,昏昏欲睡,二来是离开江城时和李黎消耗太多,只得草草了事。就在我将要睡着之际,咪咪推了推我,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在江城找了女朋友?我心里一惊,嘴上却道:“两个礼拜忙得脚都要翘起来,哪有余暇去找女朋友。”咪咪听了不再说什么,转身过去睡了。
我却睡不着了,李黎的身影在我眼前浮现。她那充满诉求的眼神含着一丝哀怨,柔如兰花的手指在我的胸膛上划过,她那苗条的身子倚偎在我的怀里,还有她颤抖的吻,她的忘情,她的呻吟,她的两腿紧紧地夹在我的腰间……身体突然有了反应。我不敢让咪咪发觉,于是也转过身去。
平心说来,咪咪是个不错的老婆,她勤俭肯干克己,具有中国妇女传统的美德,从不对男人咋咋呼呼。一般的江城女人有一种恶习,喜欢把男人紧紧地控制住,家里不管大小事情都要做主,咪咪倒从来不会这样。她和我妈的关系也不错,过年过节总想得到。问题在于她生了小孩之后就有发胖的趋势,体重直逼一百六十磅大关。咪咪自己却不觉得,还是整天吃个不停。我又几次婉言提出你要注意不能再胖下去了。她却无所谓地说小孩子也生过了,胖点是正常的。你没见过那些两百多磅的美国女人?我心里没说的一句话是:那些两百多磅的还能叫女人吗?你怎能想象怀里抱了一只两百多磅的柏油桶亲热。咪咪生完孩子之后对这方面的需求多了起来,而我对滚圆的胳膊,突出的肚子和下垂的乳房实在提不起兴趣,履行夫妇义务只是交差而已。咪咪有时也会觉得,但她自己就是控制不住,玛丽家过感恩节那么大的一只火鸡,她一面看电视一面啃得精光;中午带饭三明治夹了厚厚的奶油,两大片火腿,干酪,再加两个荷包蛋。美国的食品便宜,但造成的胖子奇多。
第二天我拨了那个出租店面的电话,约好下午在店里碰面谈细节。
店主是一对年老的阿美尼亚夫妇,男的带着助听器,双手抖个不停;老太婆脖子上、耳垂上、手腕上挂满了金器,眼睛眨巴个不停,英语说的飞快,带着浓重的俄国口音,一开口就要求二千五百元美金一个月,再加二万美金顶手费。
我早上刚从商场经理处打听到老头子生癌,而老太婆好赌,欠了拉斯维加赌场一大笔钱。
我作态转身就走,老太婆急忙说价钱可商量。
我说在这种经济不景气的时期,开店就像朝水里扔钱一样,你们贴了两个礼拜出租广告,有几个电话上门来的?
老太婆嘴硬,说天天有人上门看店。
我说他们是看店,而我是买店,你弄得清其中的区别吗?我给你留下个价钱,月租是一千五,顶手费嘛,你这些柜子收银机等等两千块都不值,我开给你五千美金。我的出价三天有效,过时我也许会找到更好的地点,也许会有更好的条件。
说完我推开店门走了出去。
我和咪咪心急火燎地等了两天。咪咪抱怨我开价太低,说那店面靠近自动电梯,客人一上来就看见,算是商场里有数几个好位置了。我要咪咪稍安勿躁,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急也没用。
第三天阿美尼亚老太婆的电话来了,我装作想不起她是谁:“我看了好几家店,你是哪一家?”
老太婆说三天前说定的。
我说你的店太小,我还在考虑。
老太婆急道:“李先生你说好的不能不算数,我丈夫下个礼拜进医院动手术,我们实在没精神再一次次给人看了。”
我知道这条鱼上钩了,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说:“我很能体会你们的难处,只是……”
老太婆屏息等着我说下去。
我告诉她顶手费我最多只能付三千美金,而且是看她先生生病的份上,别的店一分钱顶手费都不要。
电话里好长一阵静默,我正在想这一手是不是有点过火了,只听到老太婆说道:“李先生,你太狠了,当初我顶下这店面花了三万美元,今天你却只付我们十分之一。罢了,罢了,店是你的了!反正我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什么时候过来签约?”
我如愿以偿地拿下我的店面,从跳蚤市场到正正经经的大商场,我花了不到六个月的时间,套一句野路子的话——鸟枪换炮了。
你们诸位受过良好教育的读者,看到这儿一定不屑地皱下眉头,轻蔑地哼一声:“奸商”。我同意您的看法,人类自从懂得刀耕火种之后就产生了商业这种游戏。游戏的规则是不管你以什么名义参加——儒商也好,奸商也好,你得赢。如果你戴了一顶好看的帽子却老是做不成生意或做赔本生意,就好像一队穿了漂亮的运动衫却老是输球的球队一样。谁会来捧你的场?华尔街弱肉强食说明了这一点,英国人对殖民地的掠夺说明了这一点,美国人贩卖奴隶说明了这一点,人类的历史说明了这一点。马克思说: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充满了血腥。而我正处在这个原始积累时期。血腥另一个解释就是我在获利,我在快速成长。也许我的财富到了比尔·盖茨同样水平时,我会捐助所有中国的孩童享受免费教育,也许我会设置上千所老人院,让那些被弃养的老人能安度晚年。但这都是后话,有资格讲这些后话的只是在游戏中获得胜利的人。换句话说,商业这种游戏只重结果,不问过程,不问手段,你在游戏中嘴咬手撕,揪头发拗手指,插小刀子用暗器,都没关系。游戏完了你洗掉手上的血污,换件干净的衬衫,坐下来就是一个全新的人物。快别跟我再讲奸商不奸商之类的话,牙齿都要酸下来了。
我把店面重新装潢了一番,从吴海人那儿进了一大批货,准备开张了。
还有一件事,以前的店名登记在阿美尼亚人的名下,叫“文艺复兴”又长又拗口。这是我们第一个像样的店,当然得起个响亮好听的店名。咪咪说叫“李氏首饰”吧。我摇摇头,这个名字有一种小手工作坊的味道。以前的跳蚤市场和售货车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赚几个铜板的小生意,现在这个店是我第一个银角子,对了,店名就叫“银角子”,我们主要的货又是银首饰。一说出来,咪咪和那个帮忙的女孩都叫好。
我选了九月十八号作为“银角子”的开张日期,取其谐音“就易发”也。
接下来就是十一月的感恩节,十二月的圣诞节,再加上新年。购物商场内人头济济,虽然经济还是低迷,但人们几十块的小钱还是能花,十六七块能买一个式样别致的戒指,三四十块能买一条镶蓝晶石的项链,我再送一对小小的银菊耳环配套。“银角子”店堂里挤满了人,咪咪忙得饭都没时间吃,我们又请了三个半工的小姐,我则天天跑进跑出进货,橡胶底的皮鞋被我穿坏两双。到了一月五号一结账,这三个月我的“银角子“营业额达到十六万,我的纯利润差不多接近八万多。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个头开得这么顺利。
不过问题也来了,第一是玛丽,我们住她那儿是以做家务来交换的。店里忙成这样,哪还有时间帮她洗车、清洗、侍侯客人?因此玛丽很有意见。咪咪跟我一商量,是不是在外面租个房子?总不能老是寄人篱下。我翻了翻黄页电话薄,约了一个叫维克多的房地产经纪帮我找房子。
我们在离商场不远的狮子餐馆见面,戴副金丝边眼镜的维克多讲一口汾阳话。他从电脑中调出租房和买房的资料,告诉我买房比租房贵不了多少,而且还有税务上的优惠,从长期看来,买房更合算,只要你有几万美金的头款,付三十年房子就是你自己的了。
我们被他说动了,当天下午就跟他去看了几十处房子。最后看中一处靠近机场的联合公寓,好大一片草地,树影婆娑,有游泳池和网球场。三楼的一套一房一厅大概有一千尺左右,带有一个很大的储藏室,一个阳台可以看到旧金山机场的飞机起飞和降落,卖主开价九万九千美元。
维克多告诉我们这房已经在市场上空置了一个多月了,价格可以便宜点。
我说我出六万行不行?
维克多说你如果真的喜欢这房子就出个合理的价钱,六万美金房主会认为你没有诚意,回价都不给你回。
我说照你的经验什么价钱能买下?维克多说如果你八万五能拿下就是捡到了。
我说最多八万,多一分钱我就不要了。
维克多面有难色:“做生意不能这么绝对,一般都是来来回回协商好几次,最后达成协议的,哪有一口价的!”
我说你不试怎么知道?维克多被逼无奈,只得说去试试。
过了一天维克多打电话来说,卖主咬定在八万二,否则就没商量。
我说让他去再等吧。维克多说八万二已经是三个月内同样房子的最低价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我说最多加一千。如果还不成的话你就帮我找租房吧。
维克多沉吟了一下:“我非常想为你拿下这房子,这种价格放到市场上没人相信的,放弃太可惜了。这样吧,我从我的佣金里拿一千块出来,弥补双方的差价。希望你下次介绍生意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