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没问题,你帮我买成我还要送你礼物呢。维克多说你等我的好消息吧。
接下来贷款,过户,再做一点必须的装修,我们准备二月二号搬进去,龙抬头的日子。
我跟玛丽谈了一次,告诉她我们要走了,感谢她在我们初来乍到时让我们夫妇有个落脚点。玛丽却伤感起来,说我一直把你们当自家人的,你们走了这房子显得更空荡荡了。
我说我们会常回来看你,我们也舍不得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但是实在太忙了。玛丽说我理解你们年轻人要为你们的今后打基础,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助的地方请告诉我。
我说有个表妹已经被旧金山大学录取了,就缺经济保证人。玛丽有点犹豫。我说当然一切费用都是我们负担,学费、生活费都不要你出一分钱的。玛丽总算同意下来。
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年是我一生中最顺利的年份,我两手空空来到美国,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和我血液里对生意的敏感,每一步都踩在点子上。很少有人来了两年多就买房的,大部分新移民还在餐馆卖苦力,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意。而且这生意日益兴旺。另外,在个人生活中我也如鱼得水,老婆贤惠能干,儿子不用我担心分神,而且,我在国内还有个又年轻又温柔的小情人。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我忘了很多人比我还要能干,比我还要胆大心细,比我有见识得多,但他们总是离成功差一步。因为运气不在他们那一边。我以为所有的成就都是我自己的功劳,以为所有我想要得到的都可以手到擒来,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运气,因此在今后几次重要关头都是功亏一篑。等我觉悟到已经晚了,也许不算太晚,至少在我今后的人生中体会到作为一个人,一个渺小的人的界限。
“上帝要毁灭一个人,先把他推上高峰。”我忘了这句话的出处。更直截了当的说法——爬得高,摔得重。我在真正吃到苦头之前,还有很长的一段顺心的日子,使得我更加得意忘形。
皮特回来了,我们在北岸区的脱衣舞酒吧见面。一进门我看到皮特的脸色就知道生意有点苗头了,皮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切都在控制中。
我说我只是关心什么时候能拿到我的佣金。
皮特说你这么饿?
我说接了罗莎的烂摊子什么都要钱。我不像你光棍一条,我还有老婆孩子得养。
皮特说对方正在做枪械改装的工作,少则两个月,多则三四个月,货船可以进奥克兰港口了。你的钱一分也少不了。
我望着他面前的一堆空酒瓶,问今晚有什么节目?皮特一脸鬼笑地说:“你忘了上次来此地发的豪言壮语?”我环顾四下,不见那个俄国脱衣舞女郎。皮特向一个红发女孩招手。我定睛一看,正是那个上次见的奥加。染了一头红发,雪白的皮肤配上一对碧绿的眼珠,倒是别有一番风情。奥加冷冷地跟我打了个招呼,一只手勾上皮特的肩头。
皮特在她脸上啄了一下,说:“宝贝,今天晚上我只是个旁观者,真正唱主角的是这位先生。你们见过面,这位李先生对你印象很深,你们俩应该好好地认识一下。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奥加朝我看看,绿眼睛闪过一抹光亮,耸耸肩不置可否,意思是说她无所谓,但这个东方人付得起钱吗?
皮特伸开两手说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李先生先把一百美元放在我的右手,然后再一次一次加,奥加你觉得可以了就拍一下我的左手。你的危险是李先生任何时间都可以停止,我就把满手的钱还给他。李先生你的危险在于你不知道奥加什么时候会点头同意,也许下一百美元她就愿意,也许再一千她还没拍我的手。就看你的造化了。
我被逼到这个地步还能怎么样?其实今天我有点头痛,来这儿只是跟皮特聊聊生意上的事,并不准备寻欢作乐的。皮特也不问问我有没有心情,就自说自话安排这场风流买卖。我很想说下次吧。但奥加那双挑战的绿眼睛又使我开不了这个口,我摸摸口袋里的二十张百元大钞,那是我下午刚从银行取出来准备明天去进货的。点了三百美元放在皮特伸出的右手上。
奥加好像看都不看我的动作,跟皮特一个劲儿地打情骂俏。我又加了一百,她的眼角瞄了一下,把个光裸的背对着我。我从后面看到她两只小小的耳垂上挂着银质的十字架耳环,我又加了两百,一点动静也没有。
皮特扳着她的肩把她面对我:“让我们来看看李先生为我们的小奥加出了什么价?哦,六张,奥加你觉得怎么样?”
奥加还是眼睛不看我,摇晃着空酒杯叫酒保添酒。我的火气给调上来了,你这个小婊子还真有架子,我今天一定要把你这块硬骨头给啃下来!
加到九百时,皮特说:“你看,李先生对你是真心的了,我做个公道的裁判,再加一百你就拍一下我的左手,各取所需,奥加一千美金落袋,而李先生则有一个美妙的夜晚。”
我又加了一百,奥加盯着皮特手中那叠百元大钞沉思。我在她眼中看到一丝松动的神色。我有一刹那想把钱取回来,我和咪咪刚来时,在玛丽家什么活都干,两个月下来也就这点钱。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这并不是几个钱的问题,这是江湖上的一种试探,你以为皮特真的在拉皮条啊?他在观察你,观察你的言词和行动有多大的距离,他在观察你对钱的看重程度,他在观察你对一件事的企图心有多强烈,他和你不但是合作伙伴也许很快就会变成对手,你千万不能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来。
我盯着奥加,奥加盯着皮特手中的钞票,皮特饶有兴趣地来回巡视我们。我等了三十秒,往那摊开的手掌心里又加了一百美元。
奥加不经意地碰了碰皮特的左手,皮特一声欢呼:“Deal,我们终于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希望你们有个花月良辰。奥加,你去准备准备,老板那儿由我来说……”
“慢着,”我一声断喝,皮特和奥加都呆在那里,两双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我这一千一百美元就是为了奥加小姐点个头,做不做倒在其次。加上我今晚不太舒服,就算了吧。”
皮特说:“你这叫我为难了,我定的游戏规则,你赢了却拒绝领取奖赏,我这个裁判还怎么做?好了,男子汉大丈夫,痛痛快快付钱,痛痛快快享受。你不舒服,让奥加先为你按摩一阵……”
我还是摇头:“下次吧,这点钱让奥加小姐买件衣服。”
皮特看我执意不肯,说:“好吧,既然你坚持,我也不强你所难。奥加,谢过李先生。你陪我们坐坐,我请客,大家再喝一轮。”
奥加走过来,用臂膀环住我的脖子,印了一个吻在我脸颊上。我注视着那对绿眼睛,高加索湖上的冰块有一丝融化的迹象。我托起她的下巴,在她嘴角上轻吻了一下,她也在我的嘴上回了一吻。
皮特举起酒杯:“男人在前方冲锋陷阵,就为了我们的女人们拥有美丽的衣服、鲜花、美酒。为了她们能在旧金山的阳光下驾着敞篷跑车,为了她们能在晚会上像天上的安琪儿一样动人。同样的,当男人在战斗中小憩时,女人有责任安慰他们,愉悦他们,使他们得到放松,使他们重新注满精力,使他们身为一个男人感到骄傲,愿意在人生战场上洒下鲜血和生命。上帝造出男人女人就是这样安排的,干杯!”
我凑过身去:“皮特,我没想到你多喝了几杯还有诗人的一面。”
皮特真的有点醉了,大着舌头说:“为什么不?一个男人除了会赚钱,会爱女人,还要会把他心中感受用美妙的语言表现出来。当初如果不是进了海军陆战队,也许我今天是个名满天下的诗人。”
我不解道:“为什么进了海军陆战队就不能当诗人了?”
皮特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军营是最抹杀诗意的地方,命令扼杀自由意志,杀戮毁灭了对所有美好事物的憧憬,特别是你了解到那些上层人物根本不把你当成一个生命,你只是他们达到目的的一件工具,用完之后就丢弃。再多情善感的心也会变硬。你不要别人把你当成一个软蛋,你自己先把心中那些诗意的苗子连根拔除。任何的天才,在军营中都不能存活下去,就像在水泥地上开不出鲜花一样。”
皮特一面说头一面往下垂去。我和奥加互相对望了一眼,奥加伸手摇着皮特的肩膀:“亲爱的,你不能再喝了。”
皮特抬起头来,眼睛通红:“谁说我不能喝了?我一晚上喝下的酒够给你洗澡!我最痛恨谁来命令我,你不能做这样,你不能做那样。白天谈生意谈得舌头都短了一截,晚上还要听你告诉我能喝不能喝?酒保,再来一杯……”
奥加不动声色,乘皮特头又垂下去时,示意酒保送来一大杯冰水,搁在皮特的手边。皮特再抬起头来摸酒杯时,手肘碰翻了杯子,一大杯冰水全洒在他的裤子上。
被冰水一激,皮特好像清醒了点,怔怔地呆坐在那儿。奥加让酒保送来了一杯柠檬苏打,又打电话叫计程车,让司机去酒吧后门的小巷子里等着。皮特没有再吵着喝酒,听凭奥加安排一切。
喝完柠檬苏打,抽了一支烟,皮特像是要睡着了。司机跑进酒吧来大声问是谁叫车。我和他扶起湿淋淋的皮特,从后门出来。奥加跟在后面,看着我们把皮特扔进后座。
在计程车启动的时候,奥加俯下身来,轻轻地在我耳边说:“谢谢你,李先生。你跟一般人不一样。”
我淡淡一笑:“很高兴我们不再处于敌对状态。”
奥加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羞涩的神色,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做出飞吻的样子。
我挥手道:“后会有期。”
皮特在后座响起了鼾声,司机不知是哪里人,留有一部大胡子,讲英语的口音很重。身上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熏得我头昏脑胀。麻烦的是,我以前来皮特的住处是白天,现在十一点多钟了,一条条街道在昏黄的路灯下看来都差不多,有时看来路是对了,但房子找不到;有时房子像了,但周围的环境又使我疑疑惑惑。
大胡子司机不耐烦了,嘴巴里不知叽叽咕咕地抱怨什么,皮特在后座昏睡,一点忙也帮不上。我自己又累又混乱,被司机身上的臭洋葱味熏得想作呕。心中不由火起,当那个司机不识相地絮絮叨叨时,我大声吼回去:“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不付你钱还怎么的!”那家伙给我震住了,闭上嘴开车带我一家一户找过去,最后停在一幢房子前。我想如果再不是,我就只能找个酒店把这醉猫扔在那儿了。我从皮特裤袋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门应声而开,把皮特搬进屋,安排好一切,出来却不见出租车。大胡子见我忙乱趁机溜走,我应该扣着他的车钱的。
那夜我走了八个街口才叫到另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二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