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除了四周的蝉鸣,还有远处动物的叫声,真的很安静。
宗政介天站在院子里,两手抱胸,看着满天星斗,那距离好似近在眼前,宛如伸手就能捉住。
他之所以说服自己甘于当个山野村夫,只是不想违背父母的遗命,并不是真心话。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不敢去面对内心真正的渴望,甚至离开五叠山,去寻找自己的理想,只能像龙困浅滩般,不断地挣扎、扭动,或许等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都还在天人交战。
不期然地,喀的一声,有人将门闩拉开,在此时此刻听来格外清晰。
接着,他听到右边的屋子有人出来了。
海棠打开门扉,乍然见到伫立在月光下的高大身影,没想到有人在外头,犹豫了下,还是走出屋子。
“公子也睡不着吗?”她的嗓音在深夜里听来格外酥软。
没有一个正常强健的男人听到这种嗓音还不为所动的,除非已经是个死人,不过想到或许就是这个女人的计谋,一股无名火就这么往头上窜,让宗政介天的口气更不好了。
他偏头瞪眼,恶声恶气地开口:“这个时辰,你该做的是把门关紧,不要随便跑出来,男人在夜里可是很容易失去理智,随时会变成一头野兽,要是真的出事,可别哭哭啼啼的要我负责。”
“多谢公子忠告,下次我会记住的。”海棠因为他这一席话,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靥。
来到这里,不比在宫中,她手上能够利用的东西并不多,如果考验这个男人的品性和人格,得冒着失去清白的风险,也都要试试看。
宗政介天横睨一眼她垂落在脸颊旁的青丝,瘦削的肩头还围了件绣工精细的白色披风,此刻的她少了白天的强悍,多了荏弱。
他该庆幸自己的定力还不错,不然换作其他男人,早就扑上去,把她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正好着了这个女人的道。
不能小看这招美人计。
感应到两道凶恶的目光投向自己,海棠软软地启唇问道:“我打扰到公子了吗?”
“就算打扰,你人都已经站在这里了。”宗政介天没好气地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话才出口,宗政介天就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头,想到这个女人是为了劝自己进宫,不需要太关心她。
“原本已经睡着了,不过作了个梦,又醒了。”她淡淡地回道。
“梦到什么?”就算只有月光,他也能瞥见海棠眉眼之间残存的惊惧。
“梦到……”海棠口气平铺直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有许多看不清脸孔的人在后面追杀我,那一把一把的剑刺在我身上,流了满地的血,可是我却感觉不到疼痛,还是不断地跑,因为我还不能死。”
宗政介天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怪梦?无缘无故的,为什么有人要追杀你?”一个弱质女子会做出什么事,才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就要问想追杀我的人才会知道答案,反正作这种噩梦我已经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能故作轻松地说。
“啐!”有说跟没说差不多,宗政介天有些不满。
他发觉身旁这个女人就像一团谜,即便身为高官大臣的女儿,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言行谈吐很难像她这样世故和城府,那是要多少历练才会拥有的,所以更加令他起疑了。
随手拉拢了下身上的披风,海棠又将目光望向星空,不禁赞叹。“真的好美……比在观星台上看得还要清楚……”
在月光映照下,那张柔皙的脸蛋让人情不自禁地想伸手触摸,宗政介天脑中才闪过这个念头,连忙移开目光,提醒自己要是真的碰了这个女人一根汗毛,往后的日子就得听她摆布了。
“要是到山顶,会看得更清楚,而眼前的这一切,只要住在这里,每天晚上都可以欣赏到,这也是我愿意当个山野村夫的原因之一。”他粗声地回道。
“其实这样平平淡淡,不需要尔虞我诈的日子也不错。”海棠想着若能出身在普通百姓家中,也许才是种幸福。
对于这个说法,宗政介天嗤之以鼻。“白天时你不是说承认自己有野心和企图并不是坏事,怎么才隔了几个时辰就改口了?”这个女人说起话来处处布满陷阱,稍一不留神就掉进去。
海棠狡黠地笑了笑。“公子觉得哪一个才是我的真心话?”
“都不是。”他轻哼一声。“你是我遇到最聪明的女人,聪明到懂得在什么样的场合、什么样的气氛下说着什么样的话来说服人。”
闻言,海棠笑得妩媚。“公子愈来愈了解我,这是个好现象。”
“有什么好?”宗政介天怒哼一声。“我这辈子最看不顺眼的就是像你这种既虚伪又充满心机的女人……”
这番话让她唇畔的笑弧冻住了。
“我先去睡了!”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在气什么,他只觉得胸腔涨满怒火,不吐不快。
当宗政介天忿怒地回到自己的屋子,还留在院子的海棠却依旧噙了抹笑靥,但那弧度看来却好心酸好无奈。
这三天来,宗政介天像在逃避什么似的,连自己的家都不敢回。
“那个女人真的把我搞得一团乱……”宗政介天从溪水中抓了几条鱼,用削过的树枝串起来烤。
他也承认,那天夜里说的话是有点太重了。
既然那个叫海棠的女人是受大王之命前来的,接近自己本来就是有目的,心机和虚伪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不需要小题大作,他们原本就毫不相干,要求她坦诚以对,根本不可能。
那么自己到底在火大什么?
宗政介天一面翻转着火堆架上的几条鱼,一面懊恼。
也许就是因为她的出现,扰乱了向来自以为平静自由的生活,戳破了心中的秘密,所以才会把怒气出在对方身上,以为那么说的话就可以把人赶走,因为没有一个姑娘家能够忍受那种批评。
其实真正的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他心不在焉地吃着烤好的鱼,喝着壶里自己酿的酒,却是食不知味。
“公子真的甘于一辈子当个山野村夫?”
娇软的女子嗓音又在脑中响起,有意无意地蛊惑着他。
不想被那个叫海棠的女人所说的话影响,宗政介天却无法否认自己的决心确实动摇了。
“因为我和公子算是同一种人……”
这句话更在他心中产生了共鸣。
这么多年来都是一个人,宗政介天承认自己真的很寂寞,就算将来讨了房媳妇儿,也只是为了传宗接代,为了有个家,可是对方真的能了解他的想法吗?一般人家的闺女只懂得相夫教子,岂会明白壮志不能伸的遗憾。
如果是她,应该会懂的……
发觉自己居然想远了、想偏了,连那个女人的底细都还没摸清楚,就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他不禁用力地甩了甩头,试图把遐想抛到脑后。
“可恶!”宗政介天低咒一声。“不过是个女人……”偏偏这个女人已经严重左右他的思绪了。
又想到那天晚上说的重话,心里多少有些内疚,因为伤害她并非自己的本意,不过却还是做了。
“我有什么好良心不安的?那是她自找的!”宗政介天大吼一声,霍地站起身来,将火堆弄熄了,一手拎着酒壶,决定回去面对自己所做的事。
或许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
要是真的走了也好,若是还没走,至少要向她赔个罪,身为宗政家族的子孙,是不允许有逃避这种行为。
于是,他沿着山路下来,回到山腰的宅院前。
当宗政介天站在敞开的大门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院子晾着一排排刚洗好的衣服,其中还包括了自己的衣裤,更让他错愕的是自己最宝贝的铸剑炉上居然铺了冬瓜、萝卜等青菜,就等着晒乾之后做酱菜,看来是打算长住下去了。
咕咕……
突然传来几声鸡叫声。
他一脸呆滞地低头看着母鸡带着几只小鸡从眼前走过去,接着一只鸭子从灶房里逃出来,不停地拍打翅膀。
“快抓住它!”
“它跑到那边去了!”
宫女们张开双臂围堵。
就见那只鸭子受到惊吓似地满院子跑,让原本悠闲地带着小鸡们散步的母鸡也四处逃窜,顿时鸭飞鸡叫,一团混乱。
看到眼前的画面,宗政介天脸都绿了。
“小心一点,别把洗好的衣服又弄脏了……”海棠就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一手托腮,一手轻挥团扇,简直像是住在自己的家。
宗政介天可是一点都看不出她哪里难过,害自己愧疚了半天,结果这个女人倒好,不但鸠占鹊巢,而且住得可舒服呢!
眼角瞥见僵在大门外的高大身影,海棠心中一动,还以为这个男人打算一直躲下去,于是笑脸迎人的起身。
她宛如主人一样地招呼他说:“早上吃过了吗?灶房里的饭菜还热着……”
“这是怎么回事?”宗政介天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表情,嗓音盛满怒气,指着晾在竹竿上,属于他的衣裤。
海棠睁着无辜的美目。“因为公子的屋子都没人打扫,所以就进去整理一下,顺便把脏衣服洗一洗,公子就不必跟我客气了,咱们住在这儿,帮忙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这是我的衣服!”他咬牙切齿地说。
她眨了眨眼。“公子是在害臊吗?如果我说,这些衣服不是我洗的,这样公子有没有好过一点?”
“我不是在问这个!”宗政介天濒临忍耐的极限。
“是,我不该未经公子的同意就擅作主张,保证下次不会了。”海棠也很识时务地低头认错。
他大声怒咆:“立刻、马上把这里恢复原状!”
海棠只得朝宫女们使了个眼色。
“是。”接收到主子的指示,三名宫女以最快的速度收拾院子里的东西。
“如果你以为这么做就会让我妥协,答应跟你回去见大王,那就太天真了。”他要是屈服了就不是男人。
她轻叹一声。“公子为何如此固执?”
“这是父母遗言,宗政家族的后人不再入朝为官,更别说为大王卖命。”宗政介天说得振振有词。
“如果是为了保护东冕国的百姓呢?”海棠一下子就从他的话中找到突破点,攻其不备。“难道宗政家族就真的能置身事外,置百姓的死活于不顾?我想公子的双亲若是地下有知,也无法安心。”
宗政介天怒瞪着她。
与其说这个女人聪明,还不如说相当狡猾,太懂得抓住别人的心思,一瞬间就击中自己的要害。
若是为了东冕国的百姓,自己真的可以袖手旁观吗?
海棠见他似乎有些软化了,于是再接再厉。
“目前大朔国已经是天曌国的囊中之物,距离统一天下就只剩下咱们东冕国,可是大王尚且年幼,掌握兵权的太尉和大将军又居心叵测,军中将士这么多年安逸惯了,恐怕是不堪一击,要是天曌国真的出兵攻打,受苦的将是百姓……所以大王才会希望公子回去接掌大将军一职。”她动之以情地说。
这就是目前东冕国面临的窘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