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未眠。
我睁着眼看着黑暗的天边破出一丝昏暗的明亮。乌云低垂,平静沉闷的天空似乎酝酿着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狂风骤雨。
“姚尚仪。”小平子的声音低低在门外响起,我回过神,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轻手轻脚的去开了门,不甚明亮的清晨,小平子面色晦暗,神色严肃:“您该出发了。”
“陛下他……”不知怎的,我此刻心生了一丝犹豫,像是无力的垂死挣扎一般的问道:“他真的……整晚都在承明宫?”
小平子未曾看破我的心思,以为我是不信,连忙点头:“千真万确!陛下一步未离。”
一丝苦涩的笑意在唇边抿住,我眸中含了不得已的释怀:“好,那事不宜迟,别让宝贵嫔等急了。”
“冠冕和朝服……”小平子眸光往我屋里扫了扫。
我拉他进来,关上门,走到我平日放衣物的衣橱前,打开衣橱暗格,十二毓冠冕流转着威仪温润的光辉。我将冠冕和朝服小心翼翼的捧出来:“一切准备妥当。”
小平子没有说话,神色更加严肃,我察觉到他缩在过于宽大的袖子中的手都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脸色更白。
我扯出个无畏的笑:“放心,若是我误算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就说我胁迫你帮我。”
“姚尚仪!”小平子猛然跪地:“奴才并非背信弃义之人,哪能将罪责全推在您一人身上呢?”
虽然不知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心底还是生出了一丝局涓涓暖流,缓缓遍布五脏六腑和四肢。似乎没那么冷了。
“放心,”我温和了眉眼,伸出一手弯腰扶他起来:“我算的,八九不离十。”
承明宫在西宫,我们到了承明时,天色还是将明未明的阴沉。但“承明宫”三个龙飞凤舞的鎏金大字依旧是金灿光亮,在这样的天气反倒更为耀目。
“姚尚仪。”我才踩上第一层玉阶,上次那个长脸的宫女便迎了上来,甚微规矩的一礼:“陛下和宝贵嫔还未起身呢,请您到偏殿稍后片刻。”
都说最先察觉到一个女人对他的爱慕之情的不是被爱慕的男人,而是另一个同样爱慕这个男人的女人。
看来宝贵嫔是想在对我进行实质打击之前先耀武扬威一番。
“好,”我点点头,眉目依旧,沉住内心翻滚,便随着去了偏殿。
即便只是偏殿,用品摆设也即为华丽和考究,案几上摆着一盏骨瓷烧制的玉壶春瓶,寥寥提了一句词,似乎是晏几道的“琵琶弦上说相思”一句。
而玉华香经过一夜的沉淀也没有那样的熏香馥郁,柔柔的沉淀着,如白腻的柔荑抚摸上躁动的心。
分明是静谧安然的景儿,我却愈发不安了。
段为错这一夜,定是睡得极香甜罢。
我努力不去思考这个问题,目光再偏殿四周扫着,却未见小平子昨夜拿来的朝服。看来只有等我到了正殿才会有人拿来,以免我时间充裕细细检查。
正想着,那个长脸儿的宫女在门口道:“陛下起了,奴婢引您去。”段为错起来了,宝贵嫔却没有起吗。看来一夜承恩,段为错也是怜香惜玉的。
我咽下已经弥漫至口中的苦涩,面色如常:“麻烦你了。”
正殿玉华香比之偏殿浓郁很多,混杂着龙涎香的清苦和说不出的暧昧气息。殿内重重纱帘掩着,段为错的身影被掩映在一障旖旎的胭脂色纱帘,隐隐约约的透出挺拔的轮廓。我脚步不由得放慢,最终停驻在帘外。
一帘之隔。
他察觉到了我的到来,转过望着窗外的脸,纱帘后的他似乎面无表情的打量着我。我的目光却越过他,再越一障纱帘,更加模糊的透出一条横躺着的曼妙曲线,大约是正在酣睡的宝贵嫔。
“陛下,”我收回目光,规矩的垂下,往前一步:“请让奴婢为您更衣。”
“嗯。”他不咸不淡的应一声,展臂等我为他穿上朝服。我方端着朝服冠冕掀帘而入,身后却传来高高的一声:“咦?”
段为错闻声看去,目光也无比严肃起来。
一个脸生的宫女捧着同样的木盘,上头端端的摆着冠冕和朝服,她一脸惊疑,进退两难:“张喜公公让奴婢赶着送来,可是……”
两套一模一样的冠冕,和龙袍朝服。
“承明宫的朝服是小平子从紫宸殿拿来的。”娇音婉转,带着隐秘厉色。宝贵嫔薛玉珠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层纱帘后。她掀开帘,是睡中惊起的打扮,双颊绯红如春睡海棠,青丝如瀑披散在肩,衬得露出的一截锁骨弧线优雅,上面一抹暧昧的红色更是刺目。
而她显然没料到会有两套朝服,眸中带了一丝慌张,她想先发制人,便拿捏出了一丝迫人的气势。
“其中有一套定是私造的,私制龙袍是死罪,这罪——”她眸光一转,气定神闲又胜券在握:“是小平子担,还是你担?”
“玉珠。”段为错面露不悦的唤了宝贵嫔的名字,不知道是为了她对我的咄咄逼人还是因为宝贵嫔对他这个真正掌权者的无视。
但他还是讲展开的双臂垂下,负在身后,皱眉凝视着我。
“陛下——”宝贵嫔立刻变了神态,声音娇娆,是不对旁人展示过的蜜糖般的甜,她眼波含媚带恼,小女儿态的的牵起段为错的中衣窄袖:“他们居然敢在您眼皮子底下耍这样的把戏,妾身气嘛!”
段为错大手拍了拍宝贵嫔揪着自己衣袖的手,安慰的瞧她一眼,而后又甩给我一个严肃凝重的眼神:“姚凌波,这套朝服……”
“是奴婢委托赵尚宫新制,”我努力低下头,不去看那两只交叠的手,声音朗朗:“而那位宫女手中端的,确实是私造!”
此话一出,我手心也捏紧了汗。这无疑是一场赌博。
“那你的意思是——”张喜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在我身后阴阴的响起:“小平子昨晚送来的,是私造的?”
说罢他才对段为错请安,深深弓着腰:“奴才听说承明宫出事儿了,还是奴才徒弟所管事物的事情,就心急火燎的赶着来了。”
是心急火燎的想将你的“徒弟”推下万丈深渊罢!
我低着眸,忍着一身鸡皮疙瘩,不着痕迹的往前挪了挪,不肯与张喜靠得太近,这令我感到恶心。
“小平子昨夜送来的,也是真的。”我厌恶的瞥一眼虚情假意的张喜:“奴婢说过,奴婢手中的这件是新制的,所以真正的有两件。”
“大胆姚氏!”宝贵嫔反应还不算慢,她双颊的绯红瞬间褪去,高声尖厉:“陛下未下旨制朝服,你哪来的权力!”
我怦然跪地,高举托盘:“为了陛下不穿假朝服上朝,为了不被满朝文武贻笑大方,为了保住皇家威仪,奴婢甘愿受罚。”
此话一出,我偷觑到宝贵嫔的脸色又白几分,她站不稳的往后推几步,一手指我,以怒容掩盖惊恐:“你,你的意思是本宫的承明宫中,这套朝服是假的?!”
“陛下!”张喜也噗通一下跪地:“尚仪姚氏满口胡言,既犯了滥用职权的罪,又犯了欺君之罪!但姚氏也算苦劳不薄,还请陛下从轻发落。”
“欺君之罪?”对于这种恶人先告状的行为,我不怒反笑:“奴婢是否真实胡言乱语,欺瞒君主,张公公现在下定论为奴婢求情未免为时过早。”我冷眸扫一眼另一盘朝服:“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我故作底气十足的模样,实际完全不知道两套朝服是差异在哪,甚至都不敢肯定两套朝服真的是一真一假。但已经到这个时候,我不能有所动摇和退缩,而且我也不打算坐以待毙,这一博,值。
“姚尚仪说的是,”方才还厉声驳斥我的宝贵嫔此刻如同换了一个人,竟含了丝胜券在握的笑。她招手召近那个端着朝服的小宫女:“将这套朝服给姚尚宫,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的检查,看是否真如她所说,是假的朝服。”
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提前宣判了我的死刑。我更加怀疑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还是这只是宝贵嫔和张喜为我设下的一个圈套,只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把戏。
可是我也不能反悔了,只能寄希望于方才都只是宝贵嫔的虚张声势。
朝服已呈在我的眼前,我手指一抚,心中便道一声“不好!”。我为了堤防张喜的手段,每日每夜一遍又一遍的细细检查朝服,无论是衣料,纹路,质感,我都是在熟悉不过的了,这件朝服,就是那一件!
纵我不甘心,将那件朝服完全抖开,但每检查一寸,我的心都往凉水中沉下一分。当我终于检查到那威仪夺目的冠冕时,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颓败的神情。
“姚尚仪检查完了?”宝贵嫔此刻的声音含着十足十的嘲笑:“可有不妥?”
我感到无力的麻木从触碰着朝服的指尖开始蔓延至全身,一点点麻痹我的心脏,我的大脑,似乎整个人马上就会成为一句僵直的尸体。
败了,败了!
我注定是斗不过宝贵嫔的吗?
“……没有。”不甘而微弱的声音破碎的从我颤抖苍白的唇中发出,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