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雨势渐弱。
“姚尚仪,”圆子捧着一盏热热的杏仁茶挨过来:“您说明天天能放晴吗?”她的眸黑亮黑亮的,巴巴儿的望着还在不断坠着细雨的夜色:“感觉依旧好久没见太阳了。”
我接过热茶,尝了一口,温热清甜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舒展到五脏六腑。“怕是还要下呢。”我望着黑夜中低垂的红云:“今年的天倒是反常,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分明是盛夏,一场雨却连绵了四五日。
微风送凉,我喝下最后一口杏仁茶,圆子道:“陛下今夜怕是就宿在上阳宫了。”我颔首道:“也是,”目光从窗外夜雨中收回,轻轻抿唇:“你也早些休息罢。”
话音才落,遥遥便见一个黑影自雨幕中跌跌撞撞的跑来。圆子瞪大了眼:“姚尚仪您看!”我稳稳放下已经空了的碗,叹道:“今夜怕是谁都休息不好了。”
我披上外裳,疾步走到紫宸殿殿前,撑开伞立在檐下,扬声:“谁?”
“求姚尚仪禀报陛下!”那人急惶惶的跑近,似乎是宝贵嫔宫中的内监,他浑身已经湿透,噗通一下跪倒在雨地中,衣衫更是湿透:“宝贵嫔她……”
“宝贵嫔如何了?”我故作疑惑,心中却想着这个宝贵嫔又作什么幺蛾子。
“宝贵嫔被清妃推下了接天莲叶湖!”
冷风夹雨袭来,我一阵瑟缩,惊道:“宝贵嫔现在如何了?!”
“侍卫正在湖中捞着……奴才去上阳宫却被拦下了,所以来求求姚尚仪!”
我来不及多想,人命关天,还披着外裳就抬脚往外:“你去看着清妃和宝贵嫔那头,我去请陛下。”
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宝贵嫔有什么不测,薛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心中一阵虚慌,头也不回的举着伞投身暗黑的雨夜中。
“咔擦——”厚厚积云降下一道惨白的雷,照得上阳宫金灿的顶儿白森森的可怖。顾不上不知何时瓢泼而下的雨,我使劲拍上紧闭的大门:“陛下——陛下——”但是雨越下越大,几乎将我的声音和拍门的声音尽数淹没了去。
我愈发焦急,正不知所措时大门却开了,露出一张端庄而麻木的脸,是懋德妃身边的大宫女宝带。
“姚尚仪深夜来访,有什么事吗?”宝带左右看看,一脸不知情的模样。
“你快通传陛下,宝贵嫔落水了,生死不明!”我摸一把纵横脸颊的雨水,焦急道。
宝带此刻也是吃了一惊的模样,丢下我就往正殿跑去,没一会儿段为错就披着外衣大跨步出门,懋德妃罕见的青丝披散,鬓发散乱,也是一身单薄的柔丝寝衣,撑着一把伞顶在段为错头顶道:“陛下仔细身子,莫沾染夜雨了。”
段为错此刻哪里听得进去这些,早就大步的跨到了伞外,往西宫疾步去,连眼神都急得来不及给我递一个,迎着风雨声音有些破碎:“宝贵嫔现在如何了?”
“奴婢来时还在打捞。”我不知是冻还是怕,哆嗦着嘴唇,却不敢放慢脚步的急急跟上。
谁都没有注意到,懋德妃撑着伞,定定的站在上阳宫外,目光空洞,却又守礼端和的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臣妾……恭送陛下。”
当我们一行人至承明宫时,已过了子时,雨势不减反增,撑伞根本无济于事,到了承明宫照样是被浇个浑身湿透。
段为错大步流星直奔内阁,只见前几日还神采奕奕的宝贵嫔此刻如从水中被捞起的鱼,瘫在床上奄奄一息,面色苍白得可怕,只有胸脯微微的起伏才让人稍稍放心。
“宝贵嫔现在情况如何?”段为错在她床前猛然收住脚步,回头问跪俯在地的御医。额角隐约爆起了青筋,压抑着焦急和怒火。
御医叩在地上,哆哆嗦嗦的急忙道:“陛下放心,宝贵嫔只是呛了好些水,现下将水都吐了,便暂时……并无大碍……”
段为错打断御医的话,厉声道:“什么叫暂时!”
“夜半寒气重,若后续不仔细调理,怕会落下病根……”
听了这话,段为错才仿佛略略松了一口气,目光朝宝贵嫔一转,已含了些许的怜惜和柔情。虽然知道他缘何如此紧张薛氏,但此情此景还是让我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我道:“那劳请御医到外面开好药物,这就让宫女们煎药。”见段为错没有在说什么,我便顺势扶起御医。正往外走着,就听见段为错声音冷冷:“把清妃叫来。”话音才落,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内监就忙不迭窜了出去。
方才只一心注意着宝贵嫔的情况,竟忘了那个小内监所说的始作俑者清妃。夜雨连绵,清妃为何会与宝贵嫔在接天莲叶湖,又发生了什么导致清妃将宝贵嫔推落水中?
偏偏是在陛下宿在上阳宫,未免太是时候了。
懋德妃低敛失望的眉眼,雨地行礼恭送的模样又浮现心头。
“姚尚仪,”御医收笔道:“就是这些药物,早晚各服一次即可。”
“好的,有劳御医了。”我接过药方,大致扫了一眼状,只有止咳驱寒等无关痛痒的药,表面不动声色,只将单子交给承明宫宫女,对御医道:“宝贵嫔现在若是腹中残留湖水怕太伤身,要不要催吐试试?”
御医皱眉:“微臣为宝贵嫔诊脉,其脉搏倒是平稳,就是凉气略有些侵体罢了。”说着呵呵一笑:“大约是陛下福泽庇佑。”
我抿起一丝笑:“是,宝贵皮所承福泽深厚,自然能化险为夷。”
待送走御医,又吩咐了宫女下去煎药。我便折回了段为错和宝贵嫔那里。殿内玉华香似有若无的暗暗浮动,但雨夜的湿冷为其添了一丝清凉的气息。
段为错挨着宝贵嫔的床边坐着,身上的单薄的衣裳原本紧紧贴着皮肤,却也已经被他的体温暖得半干。余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脖子上,段为错现在却也顾不得这些,只目不转睛的看着还闭眼不醒的宝贵嫔。
我看到段为错将宝贵嫔的手包在自己手中,紧紧捏着。
又待了半晌,清妃才不急不缓的姗姗来迟。
完全不似犯了错的样子,清妃一袭莲青色绉纱立领长衣,白底绣紫莲抹胸若隐若现,下身是浅紫色云锦百褶裙。随云髻上簪了两枚精致的檀木长簪,缀着一颗罕见的褐水晶。她肤极白,至透明,烛光下都能瞧见她薄薄的皮肤下那青色血管。
她神色傲然,含着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屑和讥讽瞟一眼躺在床上的宝贵嫔,才向段为错行礼:“深更夜半,陛下召妾来做何事?”
段为错眉头深锁,呵出冷笑:“你难道不需要为你犯下的罪行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清妃从鼻间发出一声轻笑:“妾犯下的?宝贵嫔自己跃下的接天莲叶湖,也是妾的不是?”
此话一出,段为错神色一怔,正要说话时一直昏迷的宝贵嫔微弱的呻吟一声,顺理成章的牵动了所有人的视线。
“玉珠。”段为错拉紧了宝贵嫔的手,焦急蹙眉:“现在感觉如何了?”
宝贵嫔先是悠悠睁开眼,一脸茫然的左右看了看,目光才慢慢定在段为错的脸上。她先是缓了一缓,才面露凄色,悲切啜泣道:“陛下……妾好害怕……不知妾做了什么惹得清妃姐姐不快竟想置妾于死地!”
对于一个落水昏迷才醒的人,未免中气十足了些。我听着她的哀苦,冷冷的想。
“莫怕,朕在这。”段为错叹一口气,一手捏住宝贵嫔柔若无骨的手,一手拍了拍宝贵嫔的肩。转眸再看向清妃时,目光中已没有怜惜,只剩无奈和不耐烦:“清妃,你还不认罪?”
清妃此刻也略有些惊慌的模样,但很快稳住,虽然嘴唇略白,依旧是那样冷冷淡淡的模样,轻描淡写道:“不是妾做的,妾为何要认。”
“不是你?”段为错眯了眯眼:“今夜在湖边的人不是你?”
“是妾。”清妃面色不改,直视段为错。
“是清妃姐姐将妾约出来,说是听雨打残荷。”宝贵嫔柔弱的歪在段为错怀中,软绵绵的似乎没有一丝力气:“谁知妾才到湖边就被……”说罢眼圈又红了,看向清妃:“不知妾哪里惹得姐姐不快,竟逼得姐姐下此狠手!”
清妃哂笑:“我确实是去赏雨打残荷,却从未邀宝贵嫔同去。”
我想起那个一开始就跑来通传的小内监,发声问道:“你确定是清妃推的宝贵嫔?天那样黑,雨地又滑,说不准宝贵嫔脚下一滑,也可能是别人……”
“千真万确!”那个小内监高呼:“清妃那褐色水晶,奴才记得真切!”说着又用湿漉漉的袖子抹一把脸:“可怜我家主子受苦,奴才跑去上阳宫通传却也被挡了回来……要不是姚尚仪……”
“行了,”段为错的声音略显沙哑,似乎已经是极其疲惫。他闭上眼,道:“清妃禁足一个月,其他后妃不得探视。懋德妃……”他想了想:“上阳宫看门的内监不中用,便换了去。”看一眼也是早早就跟来的小平子:“这件事你通知内务府安排。”
“陛下,”宝贵嫔犹觉不够,柔弱的揪住段为错的衣袖,楚楚可怜的望着:“妾……”然而没等宝贵嫔继续说,段为错便拍了拍宝贵嫔的手背:“你好生歇息,朕明日再来看你。”说着将还拉着自己袖口的手扒开,恰此时小宫女也端来了煎好的汤药。段为错吩咐了好生照顾,一行人便又乌泱泱的离开了闹哄哄的承明宫。
“陛下,接下来去哪里?”小平子跟着乘在辇上的段为错问道:“懋德妃那头好似还等着呢。”
段为错摆摆手:“回紫宸,着人传话,让她休息罢。”
至紫宸,我为段为错换下已经快被暖干的衣袍,又让圆子煮了姜汤捧来。烛火静静的燃着,在他脸上投下温暖的光。他闭着眼斜倚在椅背,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我端上姜汤,轻声道:“陛下既然知道是宝贵嫔自导自演的,为何还要罚清妃禁足?”
段为错缓缓睁开眼,眸中含了一丝狡黠的笑:“你怎么看出来我知道宝贵嫔在演戏?”
“您开始拉着宝贵嫔的手,其实是探她脉搏。对吗?”我也笑了:“而且那个小内监说什么不好,偏说那黑夜中根本看不见的镶褐水晶檀木簪。您都不忍听下去了。”
段为错没有否认,咽下一口辛辣温暖的姜汤,点头道:“而且也不忍心将清妃罚得太重,虽然早知道在德妃那里用膳留宿,薛氏定会不快,却没想到她如此沉不住气,才第一天就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还牵连到了清妃。”
“不过撤换了懋德妃的门卫内监,也算是意外之喜了。”我不着痕迹的看一眼段为错唇角笑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段为错沉思道:“懋德妃管得太宽泛,是时候收一收她的权了。这也不过只是个开头罢了。”
段为错将姜汤饮下大半碗便停住了,摆手道:“今夜事情太多,明早却也还要上朝。”我去铺了被褥,道:“您是一国之君,肩上自然有一国之君的担子。”话虽这么说,但看到他眼珠上的血丝,还是不免心疼:“快休息罢,还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若是后宫妃嫔皆如你这般省心就好了。”七分戏谑,三分认真。我听得心底一紧,道:“若我是妃嫔,怕会比宝贵嫔还要闹上百倍。”
段为错笑了:“你闹,我不烦。”
真不明白他哪来的心思还能与我逗乐。虽腹诽着,等我察觉时唇角已不由自主的微微翘起了,我赶忙吹熄了灯,仅留一盏照亮:“奴婢到时伺候您起身,快睡罢。”
我揣着一颗又不住狂跳的心,轻手轻脚到了耳房。听着窗外时大时小的雨声,竟不自觉的倚在床头,和衣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