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最后又瓢泼了整个后半夜,终于在第一声晨钟敲响之后,落尽了最后一滴。
一道白光从天际厚厚云霭中穿透,照到了金色琉璃瓦上,这座威严的宫殿再度耀起灼目的金光。
当我醒来时,身子已歪到了床上,且还盖着一件薄被。心道一声“不好!”,顿时睡意全消,不顾鬓发散乱就要出门去紫宸殿。这时门被推开,圆子端着托盘进来了,见我这番模样,憋笑道:“姚尚仪不必着急,陛下有平公公伺候着穿衣洗漱,方才已经去上朝了。”说着将托盘往桌上轻轻放下,是一碗清粥同两碟小菜,还有一个热腾腾冒着白雾的馒头,圆子继续道:“奴婢想着您也差不多醒了,就送来了些早膳。”
我心底一松,整个人又顿时泄了气似的想要躺下。但那清粥小菜也着实香喷,引得我食指大动。我笑着道了谢,匆匆洗漱后将鬓发大致整理了下,便坐下用膳。
似乎老天爷终于想起了现在还是夏天,连绵了五六天的雨一停,骄阳就肆意的照耀着。但还是不热的,带有一丝雨后的清凉,这样的天气使得人的心情也好了不少。我在圆子的注视下喝光了粥,吃完了一个馒头,还将两碟子小菜也吃的七七八八,方心满意足的用帕子拭了拭唇角。
“怎么?我脸上有饭粒?”我被圆子瞅得颇不自在,将空无一物的唇角擦了又擦。圆子眯着眼儿笑道:“奴婢是瞧着姚尚仪好似终于活过来了似的,”说着面露一丝担心:“您不知道前几天您脸色有多差,好像……好像时时刻刻都很紧张的样子。”
是了,自从入宫,我似乎就没有睡过一次安稳的觉。现在宝贵嫔和懋德妃相互牵制打压,似乎是平衡了,但这样的平衡维持不了多久。段为错一边想扶持新的武将,就需要薛氏的支持;一面又不能完全削去韦氏一族的权,且不论韦氏是否答应,光是民间积威也不能轻易动摇韦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么多年,懋德妃也无所出。
猛然间,我想起懋德妃宫中出现的长命锁,眉心便又不舒展了。圆子见状问道:“怎么了?”我摇摇头,正想否认,却心思一转问道:“懋德妃在陛下还未登基时便陪伴左右,怎么这么多年也不见个一儿半女?”
圆子听了这话,神色极为古怪。如同吞下一只苍蝇似的脸色一绿,夸张的做了个封口的手势。
看来这事情另有隐情。
我快步去门口左右看了没有其他人,便关上门窗,将小小的耳房完全封闭起来。
“你说,”我按住她的肩膀,目光迫切的凝视着她。
“不是奴婢不愿意告诉您,只是这事儿陛下提都不让提,陛下忌讳!”圆子被我的目光逼迫得一个劲往后缩,我便逼得更近,鼻尖都快挨上她的,只突出一个冷硬的字:“说。”
“那……”
“我姚凌波绝不做出卖人的事,若做了,天打雷劈,堕入地狱,不得超生!”我竖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目光炯炯。
“好,”圆子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认命的斟了一盏隔夜的凉茶,做出一副细细道来额模样。
“据说在陛下还是太子时,现如今的懋德妃……也就是当年的韦侧妃曾诞下一女。只是有一高人说此女命格极差,克父克母,所以生下没两天就被抱走了。”
“陛下就这么轻易信了?”我问。段为错不像是会信怪力乱神之语的人,况且还是他第一个孩子,为了不相干的人一句话就送走……实在太匪夷所思。
“不信不行啊!”圆子提着声音瞪大了眼:“听说啊……”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左右瞧瞧,凑得更近:“听说啊,那女婴才出生不过一个时辰,陛下的养母,先贵妃就归天了!”
窗外传来鸟儿雀跃娇嫩的啼叫,分明是温暖明媚的好天气,我却端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圆子还在继续眉飞色舞的说:“先贵妃死后,陛下一度没了支持,先皇的大皇子二皇子都虎视眈眈的,要不是齐王殿下站出来力挺陛下,恐怕今日的皇位都……”
“啪!”我猛然扣下一个空茶盏,清脆而凌厉的一声脆响打断了圆子的话,茶盏在我手中已崩出细微的裂痕。
“行了,我都知道了。”我声音略有些颤。现在我都认为段为错的处境不算好,却比那时不知和缓了多少。虽未经历夺嫡之战,但大皇子和二皇子一个被发配,一个已命归九泉,若那场战争中败的是段为错,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
圆子被我的模样唬到,愣了半晌才慢慢点头:“哦……”说着又小声试探:“姚尚仪……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勉强扯了扯唇角,牵出一道不大自然的笑。
圆子欲言又止,终是端着碗碟匆忙忙的退了下去。此刻我才双腿微软,瘫坐凳上。缓了半晌,想要梳理鬓发后去宣政殿瞧瞧,抬手刚抚上鬓角,便摸到一手的凉意。
汗珠不知何时已经浸湿了鬓发。
再看镜中人,面色略白,怨不得方才圆子那般担心的模样。
“姚尚仪。”随着三声叩门,小平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此刻陛下快到了下朝的时候,小平子应该是伺候左右的。我应了一声便去开门:“平公公,你怎么回来了……哟,这是有什么喜事?”
小平子一脸喜气,脸蛋儿还红扑扑的,略略喘着气儿,一副一路小跑来的模样。他指着宣政殿的方向:“齐王殿下入宫了,陛下叫您去宣政殿伺候呢。”
齐王殿下。
我心底一动,难不成就是方才圆子所说的,救段为错于危难之中的齐王殿下?
“好,我知道了。”我抚了抚不太熨帖的鬓发:“你先去,我收拾一下,即刻就出发。”既然是段为错的贵客,自然不能这幅样子就抛头露面的去接见。
打发走了小平子,我重新择一件豆青色烧花绸缎交领上襦,下身为黛绿底绣宝相团花及脚面长裙,棕红色丝绦系腰,发髻亦是简单的样式云髻,以玉兰翡翠钗绾之。
家常中带着一点隆重的意味,且故意选用深色衣裳,更添一份沉稳的气息。
因着好几日不在宣政殿伺候,我也不知道宣政殿是否还有顾渚紫笋,便提前在紫宸殿烹了一壶,呈到托盘上一路端去。
经由大雨几日的冲刷,宫中上下的殿宇楼阁似乎愈发干净明亮,连拂在檐角的柳条都如同初春才抽芽那样翠绿可人。
踏着明亮金灿的阳光和鸟雀呼啼,心情颇好的走到宣政殿,才到殿外便听见段为错发自内心、开怀大笑的声音。我不由得顿住脚步,立在门口什么也不做,只是听着。
“姚尚仪?”小平子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吓得我差点砸了手中端的茶盏。弄出好一番叮铃哐当的动静。
“谁在外面?”殿内的笑声戛然而止,段为错扬声问。
我嗔怪的斜一眼还一脸纳闷的小平子,端正托盘,道:“陛下,是奴婢。”
“你进来吧。”
我依言端着托盘而入,低着眉目,并未将那个齐王殿下看得真切,但能隐约嗅见一丝与龙涎香不同的香气,似乎是藿香味,带着微甜的清苦,悄无声息的弥漫在大殿的角角落落。我只规规矩矩的行礼:“陛下,齐王殿下。”
“错儿,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救了你的女子?”一道的男声在我左侧响起,与段为错温润的声音不大一样,他的声音是富有磁性的低沉。如果段为错的声音是三月拂过杏花的风,他的声音就是深秋中不见底的湖水,能轻易的将落下的红叶淹没其中。
段为错笑道:“正是,”说着似乎注意到了我手上端的茶盏,声音更柔了些:“凌波,别端着茶了,坐罢。”
我依言将托盘放到桌上,又给段为错和齐王两人分别呈上茶,却没坐,低眸道:“奴婢不敢。”
齐王笑了:“你救了错儿,便是他的救命恩人,别说只是坐下来,就是要他旁边的位置来坐,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旁边的……那不就是凤椅了?
我且羞且急,面色一肃:“齐王殿下莫打趣奴婢了。”
段为错见我这番模样,也打圆场:“凌波脸皮薄,还是我的救命恩人,皇叔可别拿她开玩笑。”
“哈哈,错儿这么快就护短了,行,我就不开她玩笑了。”齐王说着捧起了茶,品了一口,没说话。我疑惑的想莫不是不合他口味,抬眼看去,齐王俊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还锁着眉头。我心底更是紧张,没想到齐王又接二连三的喝下数口,直到一盏茶见底儿了,才舒展眉头,叹一句:“好手艺。是你烹的?”
“是奴婢。”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一扫而过,最终看向段为错:“错儿真是好福气,竟能得了凌波这样的女子,真让本王好生艳羡。”
段为错没有喝茶,只掀了茶盏有一搭没一搭的划着杯沿,方才开怀的笑意也渐渐消退,只余一丝似有若无的笑,薄薄的挂在唇角。他道:“皇嫂出身名门,貌美贤惠,一众姬妾也是环肥燕瘦。哪个不比她好?”
齐王眯了眯眼,不只是挑衅还是玩笑:“清粥小菜,偶尔吃一吃也很可口。”
此话一出,连我都捏紧了手心。齐王对段为错的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段为错对他绝对是有求必应的。会不会因为这句玩笑话就将我送入齐王府中?
眼见段为错表情更肃,齐王大笑出声:“行了,不逗你了。”
我松开了捏紧的拳。
段为错也缓和了脸色,唇角又抿起一丝笑意,心不在焉的品了一口已端在手中许久的茶。齐王将空了的茶盏放在桌上,我犹豫了半晌还是去又添了一盏。齐王口气也严肃道:“错儿,你确定要用陆氏出征柔然?”
“是,此事我心意已决。”段为错目光坚定的看着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