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齐王入宫后的第一天,陆宁将军便率兵出征柔然,段为错虽说着高人断言定会大获全胜,但心里还是没底儿的。这也算是一个逃避的法子。
收回思绪,我注意到段为错杯中的茶水已没了大半,便提壶去斟,亮黄的茶汤刚斟入茶盏,便听见外头女子的声音。
“陛下天天与臣在这下棋,未免太冷落那些美人儿了。”齐王唇角噙了一丝笑,揶揄着落下一颗黑子。
可能这招极巧,段为错眉头沟壑又深了几分,摩挲这手中白子,迟迟都下不了决定的模样,随口道:“由她们去。”
大约是小平子劝不住,那声音又高几分,听着像是宝贵嫔的声音。我提起还剩大半壶茶的茶壶道:“奴婢再去煮一些茶。”
段为错头没抬,依旧专注于面前的棋局,只“嗯”了一声为应。倒是齐王,看一眼我手中颇有分量的茶壶,眼风略扫窗外那一抹娇艳身影,挑唇揶揄的笑:“快去吧。”
我一出门就将茶壶交给门外等待伺候的宫女,果不其然看见小平子弓腰,左右拦着想要进来的宝贵嫔。
宝贵嫔是精心打扮了的,回鹤髻高高盘在头顶,弯出优雅的弧度,发髻端坠下一缕水珠状的粉色水晶,闷闷的夏风一吹犹如珠帘晃动,妆容也是清爽宜人的,配以柳色绣玉兰轻纱齐胸襦裙,雅致而不落凡俗。
可惜,段为错现在是没心思见她的。
“宝贵嫔,”我行了一个端正的礼,望向她因为恼怒而窘迫而浮了薄红的脸儿:“陛下有旨,您落水后身子虚弱,还是回宫好生调养罢。”
虽然宝贵嫔自导自演的一出落水戏,将段为错暂时的从懋德妃那里抢了过来,前阵子还留得段为错日日陪着用膳,但段位错也反之用这个借口,从不在承明宫留宿,还以“好生修养”这句话叮嘱,让她好一段时间都只能闷在承明宫。有侍寝的机会也被吕容华,周贵人和李美人瓜分个干净,甚至偶尔也会有舒容华。
宝贵嫔薛氏也算是自作自受。
我话音才落,宝贵嫔的脸更烫了,怒道:“你们两个给本宫让开,本宫要见陛下。”我低着脑袋,表面乖顺但横在门前的身子巍然不动,又重复一遍:“您还是请回罢。”
宝贵嫔头上珠玉玎珰,在夏日更添燥热,细音怒言:“姚凌波,你是存心跟本宫作对?”
我低眉顺眼:“奴婢不敢,只是现在齐王殿下还在殿中,您这般喧哗怕是会损了陛下的面子,叫陛下难堪。”
我这话似乎才提醒了她,她一时语塞,又不甘心的往里头望了望——珠帘层层遮着,什么也瞧不见。宝贵嫔终于放弃,冷道:“好,你记着。”说罢珠翠叮当,甩袖而离。
“恭送宝贵嫔。”对着头也不回的背影,我矮身行礼。
小平子见宝贵嫔已经走远,后怕的擦了擦额头汗珠:“诶哟总算把那座佛给送走了,若不是姚姑姑帮忙,不知她还要纠缠多久。再吵下去,陛下铁定要迁怒于奴才了。”
不知何时小平子和圆子对我的称呼已从“姚尚仪”变成了“姚姑姑”,听着是老了些,但更亲切,我很喜欢。
“好了,这次算是躲过一劫。”我笑笑,望一眼已成一个小点的柳色人影,转身就往殿中去了。
“方才是宝贵嫔?”我才挑起珠帘跨了一只脚,段为错就抬眼问我。我点点头:“是,奴婢已经打发她回去了。”
“宝贵嫔?”齐王也抬起眼,看向段为错,我注意到他们的棋局已经大乱——大约已经下完了。得到段为错肯定的点头后,齐王皱眉想了想:“可是兵部尚书薛大人的女儿?”
“是。”段为错的声音多了一丝深深的无奈。
齐王含笑摇摇头:“正直用人之际,这样冷落宝贵嫔怕不妥罢。”段为错倒是不甚在意的收拾着棋盘,一颗颗将白子捡起扔到棋盒:“但也不能宠得太过了,不然就是亲手培养起下一个韦氏。”
“错儿长大了。”我记得这是齐王第二次说这句话,就像一个盼望侄儿成长的叔叔那样,欣慰,但这样的欣慰下,似乎总是暗藏着别的情绪。果真,他继续感叹:“我也老了,虽然比你大不了几岁,但终归与你是叔侄,你的父皇已经归天,想来我也快了。”
“怎么会!”段为错打断他的话:“父皇操劳国事,心力交瘁,并且你我虽为叔侄,但更像兄弟。”
我看一眼齐王鬓边依旧乌黑的发,想到听说齐王比段为错也就年长八岁罢了。
“你可比你父皇会安慰人多了。”齐王心情愉悦的样子,大笑起来。
正说着,小平子躬身进来端上托盘:“陛下,今晚由哪位贵人侍寝?”
段为错原想摆手,但顿了顿,似乎换了主意:“舒容华,许久没见她了。”小平子会意,答道:“奴才这就去安排。”
“等一下。”段为错锁眉,又叫住小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周贵人吧。”
“……是。”小平子躬身退下。
人尽皆知的,周美人是宝贵嫔的人,看来段为错对薛氏,多多少少还是有所顾虑的。
日已西沉,擦着天边几颗星子明灭不定的亮了起来,晚霞被夕阳烧得红彤,似血一般从天的那头漫漫铺展开来,红云的端头是被黑夜的墨色渐渐侵蚀的昏暗。
不知怎的,我内心突然不甚安宁起来,脚步急匆的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已经早早的燃起了烛火,虽然段为错不在,但室内依旧亮如白昼。看到温暖的光,我才稍稍安下心来,方缓了脚步,此刻才察觉到背后已沁了汗。
踏入大殿,龙涎香的味道淡了很多,清淡得不像平日里的紫宸殿。一股不祥的预感又涌上心头。
我扶在门框,有些不敢进去,凝视着悠悠烛火,我将脑袋朝里头探去,颤声道:“圆子?”
烛火幽幽的燃烧,我的声音在大殿发出空旷的回响。
并没有人回答我。
“圆子!”我陡然大声一唤,烛火晃了两晃,但很快又归复平静。
我焦急回身,却撞上一个在紫宸殿伺候的小宫女。小宫女,拧着眉头焦急道:“姚尚仪,今儿下午宝贵嫔派人来,但不是找陛下的,而是不由分说的将圆子带走了。”
果真是她!
但好歹知道圆子的下落,我反倒没有方才那么不知所措。我定了定心神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小宫女掰着手指算了算:“不到一个时辰。”
“好。”我不再多说,提裙就要跨出大殿往承明宫去,复回身道:“若是平公公回来了我还没回来,就说我在承明宫。”
其实我并不知道,段为错知道我在承明宫时会有什么反应,会有什么动作。是会来找我,还是就这样放任不管?又或者周氏温香软玉在怀,他此刻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事。
夜晚的承明宫也沉浸在一片香雾缭绕中,只是没有白天的明亮,此刻陷入黑暗中的香殿更像是索命的鬼殿,让人沉迷窒息其中,然后在甜梦中断送性命。
我刚急急踏上玉阶,那道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便开了一条缝隙,从里面泄出熠熠的光。一个长脸宫女大开了门,道:“是姚尚仪吗?宝贵嫔有请。”
还是一招请君入瓮?
由不得我多想,没有过多的犹豫我便踏入了殿中。殿中玉华香阵阵,虽是夜晚依旧浓郁,正殿明亮却空无一人,反倒是内阁是有人的模样,但也静得让人害怕。
我进入内阁,落脚便踩到什么东西,一声脆响,似乎是踩碎了瓷片。我定睛看去,地上散落了几片破碎的瓷片。而珠帘后,跪俯地上的人正是圆子!
圆子就跪俯在一地瓷片碎渣中,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颤抖,头深深的埋下,隐约传来一两声隐忍的呜咽。我能想象到她此刻是怎样红着眼,怎样死死的咬着下唇。因为前世我被贬为御侍时,樱桃也是那副惹人心疼的表情。
我死死的抑制住内心不断涌出的愤怒,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到圆子身边,低眸,行礼:“奴婢给宝贵嫔请安。”平缓的声音下是极力压制的暴怒。
“姚尚仪真是有闲情逸致,夜访承明。”娇娆优雅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宝贵嫔斜倚在帘后贵妃榻上,正在悠然的剥着一颗晶莹的荔枝。
“紫宸殿缺了名宫女,听闻在您这儿,怕这宫女留这样久给您添乱,奴婢便来将人带走。”我轻轻吸一口气,尽量平稳缓和的说道。毕竟此时段为错在东宫中德宫,即便知道这里的情况,赶过来也还得一段时间。更何况,不知道这里的消息会不会传到他耳中。
宝贵嫔不紧不慢的咬着荔枝,像是逮住老鼠的猫,并不急于一口吞下,而是将老鼠先玩弄得快要断了气才一点点吃干净。我心里更没底了,连连后悔白天不该将圆子带来,可现在后悔也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