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眼睁睁的看着夺命长刀迎面劈下时,眼角还是不由落下了一滴滚烫的泪。
难道元泰四年的除夕夜,我注定是熬不过的吗?
我认命的缓缓闭上眼,等待着玉镯破碎,与他同归于尽。
刀刃卷着肃杀的寒风砍向我的头颅,“当啷——”一声响在我头顶炸开。
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粉尘。
也没有刀刃隔开皮肉的痛楚。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耳边便响起了刀剑相击的刺耳铮鸣。
“乖乖束手就擒吧!”卫时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御林军已经将这里包围了,你逃不出去!”
我不可置信的猛然睁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只有淡淡月光的树林竟被一支支明亮耀眼的火把包围住了。
树林之外的小路上,是火把最密集的地方。
段为错站在最中间,金冠束发,玄色龙袍,器宇轩昂,贵不可言。
而他的眉间冰冷万分,薄唇紧抿,负手而立。好似不带任何感情的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忘了逃跑,或者说反应过来后双腿已经软得不像话,只能将脊背紧紧贴靠着树干,眨了眨干涩的眼,压抑住心底升腾的疑惑和不祥预感。疑惑和恐惧让我忍不住浴炮语连珠的问了一串:“你们是接到了茉云的求救吗?排云殿和这里有一段路程,她跑的……有那么快吗?她现在人呢?”
虽然卫时背对着我,但我明显感觉到在我提到“茉云”时他双肩一耸。
“别问那么多!”卫时抵抗着刺客背水一战劈下的长刀,咬牙费力道:“你快跑去陛下那里,这里我能应付。”
我知道我在这里也是个拖累,而卫时自有能力应付一个刺客。
我看向段为错等人林立的地方,火苗摇曳,融化了脚下的薄雪。我瞅准时机,拔腿就往那条被火把照亮的小路跑去。
不管刺客会如何,茉云在哪里,段为错瞒了我什么,但他一定是来保护我的。
只要在他身边,我就会是安全的。
就在我马上要跑出满地泥泞的树林时,一只如黄鼠狼那么大小的生物“噌”一下飞蹿过我的脚边,将我一个踉跄险些绊倒。
“凌波!”段为错看到这个情形焦急的往前一步,吼道:“小心身后!”
就在我下意识的回头看时,一股温热的血浆喷溅到我的脸上。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一阵一阵的扑进我的口鼻,但我连恶心都忘记了,只愣愣的看着一条握着长刀的手臂,高高的飞上天空。
卫时的动作很快,我的眼睛还没有看清,他的长剑挽出一朵银色的花,在雪夜中发出令人恐栗的寒光。
“唰”一下,那个刺客的左臂也被砍了下来。
“杀了他。”段为错的声音冷冷响起。
段为错话音才落,刺客的胸前就被一把锋利的剑刃刺穿。
那个刺客不可置信的看着穿透胸膛的银铁,然后,竟直直的看向段为错一行人。但他没有看段为错,眼神中没有恨,只有不甘愿。
他在看谁?
“凌波,”在我迟缓的思考时,段为错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伸手将我拉出了树林,温柔道:“被吓到了?”
与方才那个冷声取命的那个段为错判若两人。
不过我到底是稍稍的安心了,试图扯出一个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嗓子如同被那刺客的血浆黏住了一样,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自然也说不出任何的话。
“这个太危险了,以后不要带在身上。”段为错温热的大手牵过我的手,此时我才发现自己还死死的攥着那个藏了毒的玉镯。我想要松开,但自己的手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一味的握着玉镯,不受控制的颤栗着,怎么使劲都纹丝不动。
段为错笑了笑,大手抚过我的手指,我只觉得关节一麻,然后他轻而易举的将我的手指根根的掰开,然后取走那枚玉镯。
与此同时,我的嗓子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开口第一句就是问他:“关于我,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没有回答,极有耐心的一点点擦着我脸上的血污,道:“今天之前不敢说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你的全部。”
我的大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不愿去神思。整个人呆愣的看着他。
“一会儿再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他松开我,对卫时道:“扶凌波到碧空堂休息。”
“不!”我推开靠近的卫时:“我要看着。”我定定的看着段为错的双眼:“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卫时为难的看着段为错,段为错想了想,点点头:“那好。”又吩咐卫时:“给凌波准备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端茶送水也要卫时,我这才发现,宴会上的女眷全都没有出现。在这里站的密密匝匝的人全都是侍卫和大臣。
“齐皇叔。”段为错含着冰冷的笑,看向站在他身侧一身宝蓝锦袍的齐王,说出了一句众人始料未及的话:“你府中的奴才死了,你不难过一下吗?”
竟然是齐王吗?!
我,所有的大臣都看向那个一直疼爱皇侄的齐王殿下。
他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一如始终表现的那样淡定自若和风趣幽默,但说出口的话,却一点都没有往日的温度,他道:“段为错,你和你的母妃一样,表面人畜无害实则暗藏爪牙,没有十足十的把握的时候什么想法也不会表露出来。”
“不过这些,我也是今天才发现。”他说着,露出一丝苦笑:“这场游戏,是我输了。”
一番话犹如平地惊雷,炸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这……这意思是,那个刺客是齐王的人?”一个胖胖的官员擦着虚汗:“那为何要追杀一个宫女?”
但没有人回答他,除了段为错和齐王,恐怕没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齐王要杀我,大约是因为我救了段为错,齐王就是那个藏在段为错身边的毒蛇!
可……这怎么可能?
他在我和圆子差点被宝和妃打死的时候出现,救了我们,还娶了圆子。若是段为错早就察觉到,还能把圆子送入虎口?
不,他做得到。毕竟,圆子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宫女,那一个宫女来让齐王以为自己对他不曾怀疑,真是太划算了。
那圆子现在怎么样?是不是我,害了她?
我正忍不住的想要开口问,段为错却说话了,他的轻笑下压着随时可以爆发的愤怒:“呵,游戏?这场游戏中,从头到尾,你杀了多少人?利用、勾结了多少人?”
“你甚至……”段为错极力的忍者,眼眶微微的泛红,眼睛却固执的瞪得很大,他喉头一滚,厉声叱道:“你甚至几次三番的派人杀我!三年初,若不是凌波出手相救,恐怕我早就死在了你的刀下。现在在朝堂上稳坐龙椅的,就是你段月楼了吧!”
最后一句他甚至是喊出来的,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失态的模样,分明是痛斥,但自己亦是心痛欲绝。
“我对我的皇叔是敬重有加,你对你的皇侄却笑里藏刀。为了皇位你情愿同室操戈,不顾血流成河,不顾叔侄之情!之后你每每见到朕的时候,难道不觉得惭愧吗?!”
“哈哈,惭愧?”齐王段月楼居然笑了,他眼中的颓败尽褪:“本王为一个人复仇,何须惭愧?”他说着,看着段为错的眼中尽是嘲弄:“要说惭愧,难道最应该惭愧的不是你段为错吗!”
“朕无愧百姓,无愧天地。何须惭愧!”
“那你也敢拍着胸脯说,你无愧父母,无愧子女吗!”齐王怒目圆睁。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心里一震,齐齐看向段为错。只见段为错捏紧了拳头,手背青筋暴起,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难道……这其中真的有什么秘密?
但听闻老皇帝是病死的,且在之前段为错就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无论怎样,皇位都会是他的。况且段为错不是急切渴求权势到不择手段的人,他善于隐忍和蛰伏。杀掉先皇自己登基,对他来说除了能早几天当皇帝之外,有百害而无一利。
至于子女,整个后宫只有懋德妃诞下一女,因为提防韦氏家族,所以找个借口将其女送到寺庙,这也算是有愧其女。段为错是因为这个自责吗?
“你不敢了吧。”齐王呵笑,但眸中的火焰了弱了很多,他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跨步上前。
卫时抽出还沾着鲜血的刀,挡在了段为错身前,不让齐王靠近。
段为错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
卫时握着刀柄的手有些犹豫不定的往下放了放,担忧道:“可是……”
“没事,”段为错坚定道:“他现在不会伤害我。”听了这话,卫时才不情不愿的收起血刀,退到了一旁,但一双眼睛还是警惕的盯着步步靠近的齐王。
不过齐王确实如段为错所说,没有伤害他的意思。毕竟事已至此,他根本没料到段为错会在除夕夜动手,他对段为错已经毫无回击之力了。
他看着段为错,眸子沉静如水,古井无澜:“阿错,你比我想象的有勇有谋得多。”他笑笑:“看来,你能成功逃脱我的那一回刺杀也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个姚尚宫。”他说着,看了一眼站在段为错身边的我。
我没有什么反应,毕竟是他想要杀了我,但他也曾救过我。我实在不知道要以何种反应来面对一个即是仇人也是恩人的人。
“但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段为错冷冷的看着他:“这点不会变。”
齐王呵出一笑:“那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那她当诱我出洞的诱饵,并且还怀疑她是不是我派来监视你的。今晚她遭追杀,怕是也有你的刻意安排吧。”
我心底猛然一凉,如坠万丈冰渊。
原来今晚我差点命丧刀下,竟是段为错对我和齐王的试探?虽然我早就做好了段为错会怀疑我的打算,但我万万没想到,他测试我的方式,竟然是要我冒着丧命的风险!
“齐王说的,都是真的吗?”我听见我的声音机械的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干涩得不像是我的声音。
我多希望他此刻否认,哪怕只是轻轻摇一下头!
可是他没有。
他的眼睛躲闪的看着前方,薄唇紧抿,半晌道一句:“朕是天子。”
天子,是啊,他是天子。天子可以随意处置别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所有人的性命就如蝼蚁一般卑贱,可以任由他操纵!
“凌波,”齐王对我道:“作为皇帝,他做的没错。如果他是那种对你不抱有任何怀疑的人,先皇才不会安心的将黎明百姓和段家江山交付给他。”
“所以,是不是还是当初选择进了本王的齐王府好一些?”齐王最后竟还有心思玩笑,弯了弯唇角,一如初次见他时他的风流不羁。
“段月楼!”段为错怒叫一声齐王的名字。
一股藿香的味道被风轻轻拂起,我的心底生腾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正说着,我看见齐王的唇角慢慢渗出一道黑红的血,如同一条黑红色的小蛇,顺着他的唇角、下颌、脖子,蜿蜒而下,慢慢地浸染前襟。
“齐皇叔!”段为错惊讶的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拉住往后栽去的齐王,却拉了个空。齐王“嗵”的一声躺到了冰冷的道路上。
“传御医!御医!”段为错一边半跪下扶他,一边喊道。人群如同被惊扰的蜜蜂,一时乱作一团。
“咳……不必白费力气了。”齐王仰面躺在地上,露出笑,洁白的牙齿已经被雪染红:“我,服毒,救不回来了……咳咳……”他说得极为痛苦,一字一顿的,但还是努力的对段为错说着:“你会是,一个好皇帝,交给你,我,放心。”
“你,不用为了,你做的事感到后悔……我也,不后悔我做的事……成王,败寇罢了。”齐王的身体突然剧烈抽动几下,越来越多的黑血从口中大口大口的涌了出来,铁锈腥味侵染了清凉的藿香味。他费力的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几下:“你要……好好对……她。我唯一后悔的,就是……负了……且……安……”
段为错脸上有一瞬惊愕闪过,但很快就沉声点了点头:“好。”
齐王露出欣慰的笑。
然后闭上了眼睛。
过了多久,我不知道。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漫天的大雪,洁白的雪花一片一片向躺在段为错膝上的齐王扑过去,很快覆住了他胸前的血污,和他唇角的笑。
远处,鞭炮齐鸣,烟花绽空。
元泰五年,正月初一,齐王段月楼,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