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泰三年憋了一整个冬天的大雪,从元泰四年的初一凌晨开始,纷纷扬扬的下了一整夜。
次日清晨,艳阳当空,白雪皑皑。整个金碧辉煌的皇宫都被厚雪银装素裹,上下一白。
“这雪一下啊,整个皇宫就干净了。”茉云陪我坐在门口,也不嫌冷的观赏着皇宫雪景。
经过昨天一夜,她似乎一下子沉稳了,或者说,老了。她的双眸中再没有了对繁华的向往,唯剩古井无澜,仿佛经历过一场生死。
或许也是不“仿佛”,因为根据卫时昨晚的反应,段为错应该不会放过茉云这个也企图接近他的可疑人士,哪怕最后被薛尚书三推四推的给了陆将军。但那时候他们为什么又放过了茉云,可能是因为这个宫女对他再无威胁,也或许善念一闪而过。
“干净……”我看着耸立的朱红色高墙,许多人的鲜血就如同那红色一样,深沉,刺目。我淡淡道:“雪再厚,有些腌臜也是遮不住的。”
茉云点点头:“等雪化了,所有的腌臜都会暴露在阳光下。”她深深叹一口气,继续道:“譬如齐王和前朝的章贵妃,天还没亮,他们的事情就被传遍了后宫的每个角落。齐王殿下到了地下,怕都会被风言风语扰得不得安宁。”
齐王还是齐王,段为错并未立刻追究那个差点弑君夺位的皇叔,但后续的事情会如何处理,谁都不知道这个城府极深的年轻帝王是怎么想的。
我又想到了齐王临死前说他此生唯一负的一个人。
“章贵妃的闺名,可是且安?”我问道。
茉云仔细想了想,道:“似乎是这么个名儿,章贵妃是先太师钟大人的幼女,据宫里的老人们说,原先她是作为宁平长公主的伴读侍女进宫,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位伴读的侍女身份不凡,说是给长公主伴读,其实是给皇子们挑选皇妃的。”
“后来的事儿啊,就有很多说法了。有的人说钟太师慧眼,执意将女儿嫁给了当时并不受皇帝待见的五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先皇,也有人说是五皇子主动追求到钟太师的女儿,所以后来才得到太师一派的支持得到皇位……总之娶得太师之女后,先皇就一骑当先,登上了皇帝之位。总之不管别的,有一点可以确定的就是,齐王殿下,也就是当时最年幼的十一皇子,也是喜欢那个钟氏女的,但齐王殿下年龄尚小,老皇又早就老去,钟太师是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绝不可能夺得皇位的小皇子的。”
“所以齐王殿下就嫉恨先皇,包括先皇之子段为错?”我问。
“并非如此。”茉云摇摇头:“虽然大家不知道齐王怎么想的,但先皇在位时齐王没有半分逾矩的动作……或许已经暗地准备,总之先皇在时他没有动手。或许是不愿惊扰章贵妃平静安稳的生活。”
茉云说到这些的时候,看着远处,眸中闪着向往的光芒,但旋即又熄灭了,她继续道:“但成为皇后没多久的章氏女,犯了一个错,先皇大怒将其废后,虽然没几天又封了贵妃,但恩宠,已经不在了。”
我微微吸了一口气,冷气灌入肺腑。难道这个时候是齐王想要谋反的开端?
茉云自顾自继续道:“宫里的老人说,章氏强势又倔强,是个不肯认错的。宫里的美人何其多啊,先皇很快就有了新宠,那新宠温柔可人,是先皇的解语花,且一直与世无争,宠爱长盛不衰。那个人生前是先皇的温昭仪,也就是当今陛下的生母,现在被追封为圣母皇太后的秦氏。”
“我记得,陛下似乎是在章贵妃膝下长大的。”
茉云颔首,但纠正道:“准确的说,是四岁后才过继给章贵妃的。温昭仪红颜薄命,身子本就虚弱,生下陛下后元气大伤,撑着病体拖了四年,还是走了。她走前亲自嘱咐先皇,要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章贵妃,先皇虽对章贵妃恩宠不再,但还是随了温昭仪的遗愿。可谁知道呢?要晓得温昭仪春风得意时,最与其针锋相对的就是章贵妃了。”
茉云说着笑了,摇摇头:“无论是前朝的温昭仪还是今朝的懋德妃,那些高位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这么做,我想我是永远都弄不明白。或许没做成妃子而是去将军府当小妾,是塞翁失马呢?”
“嗯,说不定你因此捡回了一条命呢。”我半开玩笑的说,心中却还是苦涩的。
我大概知道温昭仪的算盘,温昭仪在盛宠时走了,留下一子,这个孩子必定是先皇最偏爱的孩子。章贵妃无子,而章家有权有势,虽渐渐落寞,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了偏爱和借走章家的背景,段为错能坐上太子之位,进而顺利登基,都是顺理成章的。况且爱子在章贵妃膝下,先皇肯定更关注段为错,若章贵妃让段为错受了一点委屈,想必先皇也是不能再容忍章贵妃的。
死后也能继续与章贵妃较量,真不愧是最得宠的温昭仪。只是这人,恐怕与传说中的“与世无争”有些出入。
有魄力将自己唯一的骨肉赌上,也是个狠角色了。
“陆将军今天就要走了吧。”我突然看向她:“昨天将你许配给陆将军有些突然,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茉云也看向我,挑了挑眉:“尚宫大人舍不得我?”
我笑捶她臂弯一下:“少油腔滑调的,我这是最后的关心。”
“您关心我啊……”她唇角戏谑的笑沉了沉:“我做了那样的事,你真的一点都不计较吗?”
我知道,她指的是瞒着我投靠懋德妃策划了宴会献舞一事。
“说不计较是假的,但你都快出宫了,以后也见不到面,再计较也没意思了。”我掩下睫毛,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圆子,茉云,她们都逃出了这个牢笼,我什么时候可以逃出这座对我来说是谎言编织的牢笼?
“那就让您失望了。”茉云笑眯眯道:“陛下吩咐了,让我再多陪您几日。”
我冷冷的扯了扯唇角:“他原来有那么好心。”
“姚尚宫……”不知道茉云都知道些什么,她看着我的眼中含着一点祈求和哀怜:“您别和陛下怄气了,当时的事,陛下也有他自己的无可奈何。”她说着,温热的手覆上我冰凉的手背:“不如退一步,原谅陛下,只是僵持或回避的话您心里也不好受吧……”
呵,她难道是段为错留下来当说客的吗?
我忍着怒气拂落她的手,咬牙忍泪道:“你不明白吗?他用我的命来测试我,他之前对我的态度都是假的,是为了麻痹我。他早就开始准备了——他在齐王面前不断的提起是我救了他,因为他那时已经知道齐王是害他的人,如果齐王没有什么反应,那我就是齐王的人,而如果齐王想杀了我,我就是清白的。而昨夜是他测试的最后一个环节——他故意将我置之险境,暴露在刺客的长刀下。直到那刀刃都快劈下来的时候,他才肯相信我!”
“那……”茉云一时语塞:“最后也将您救了……”
“救?”我红着眼眶含着泪,冷冷笑道:“是啊,要不是他命令卫时救我,恐怕我早就成了腐尸一具!”
如果卫时晚了一瞬,那个刀刃一旦磕到玉镯,即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的命了。而可笑的是,那个被我所救的人就是想要杀了我的人!
况且那个人,还是我爱的人。
“你走吧。”我站起身,因为寒冷而手脚僵硬,站得极为艰难。茉云站起来想要扶我,也被我甩袖推开。
她眼巴巴的看着我,小声喃喃:“姚尚宫……”
“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我忍着哽咽,“啪”一声的关上了我房间的大门。
房中热气扑面,可我一点都不觉得温暖。我背倚着门,咬着下唇,眼泪簌簌的往下落,完全顾不上发麻的脚和膝盖的酸痛。
当我听见外头的茉云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的脚步越来越远时。终于呜呜咽咽的哭出了声。
好久没有这么痛快的哭过了,从隐忍的啜泣,到毫无顾忌的放声大哭。积压了一晚上的委屈,使得现在的我哭得声嘶力竭,想要将心肝也嚎啕吐出。
我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样痛苦、难过、绝望过。与张喜因为真假朝服对峙时只有心惊,面对宝贵嫔的五十大板时只有愤怒,甚至在昨晚差点被长刀劈开头颅时,都只有一点恐惧和愤慨。
而当我得知这一切不过都是段为错布下的一个局,我亦是局中棋子时,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然后是颤栗和逃避。
茉云一句劝,将事实真相赤裸裸的摆在我的眼前,让我知道不能再逃避,只能痛苦的面对这个残忍的真相。
不知道哭了多久,一阵阵深深的疲倦感向我袭来时,声音才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低低不住的啜泣。
“当当”我背靠的门板响起敲门声,大约是茉云又来了。我背死死靠着门,哭得嘶哑的声音无力道:“我说了,我不想见任何人。”
“凌波,是我。”段为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