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语,亦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僵直的背倚着门,泪水一下收了回去。
见我没有回答,段为错的声音带着深深疲惫的再次响起,继续道:“我知道你在里面。”他说着,语气中竟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祈求:“把门打开,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他总是这样,知道如何突破别人内心的防线。但这一次,我不能原谅他,也不能原谅太过软弱又优柔寡断的自己。
“奴婢房内贱地,怎好叫陛下金躯踏足——您走罢。”我尽量用平缓而冷静的声音,与他划清界限。
许是见我应答了,段为错声音轻松了些,他固执的又敲了敲门:“你的放进我也不是头一回进去了,开门。”
听他提到以前,我不由攥紧了拳头,隐忍道:“今时不同往日。昨晚奴婢才想清楚,奴才就是奴才,低贱如蝼蚁可供您随意践踏操纵,奴婢会摆正自己的位置——奴婢有一愿,望陛下施恩应允。”
段为错在门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我隔着门也听得清楚,他焦灼又悔恨。但谁知道这是不是他另一出表演,毕竟在昨夜之前,我对他深信不疑。
他低低道:“好,你说。”
“奴婢位居尚宫,却一直住在紫宸宫耳房,不合祖制,还请陛下准允奴婢明日迁居尚宫所。”
话音落了好一阵,门外很久都没有一丝响动,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离开。我正纠结着要不要开门看一下时,段为错的声音在门外突然响起,声音沙哑:“若朕不许呢?”
“那就请奴婢辞去尚宫一职,回宫返乡。”我说到最后,声音含了一丝似有若无的颤抖,但我极力的稳住,不想让他听到端倪。
齐王是一个巨大的隐患,而这个隐患已经被除掉。韦氏那边又有段为错有心扶持的陆将军抗衡,我想,这里也没有我必须呆下去的理由了。趁情缘未深,断了也好。
“……好。”段为错声音很轻,我方以为他说的是同意我搬出紫宸宫,没想到他继续道:“那你辞去尚宫一职罢。”
虽然知道他之前对我的调戏和暧昧都是试探我,利用我,他对我其实并没有多少情谊。但听到他这句话时,我的心狠狠的痛了一下。我握成拳的手不由抵住心口,仿佛这样就可以缓解疼痛。
我闭上眼,缓缓笑开:“奴婢……遵旨。”
本以为对话就此了结,我和段为错的关系也到此为止。没想到他没有离开,继续站在门外道:“既然你明日就要离开了,不想知道全部的事情吗?”
我想也没想,低低道:“这里的事,与我再没有任何瓜葛。”
“圆子和茉云,她们的事你也毫不关心吗?”段为错问。
圆子和茉云……且不论茉云,圆子是因为我才被送给齐王的,现在齐王已死,而段为错现在暂时未将齐王定罪,圆子的未来也还是一片模糊,不知会何去何从。
“吱呀——”门缓缓打开,段为错还是昨晚的那身玄色龙袍,立在莽莽白雪间,分明是天子贵胄的挺拔站姿,但眉眼间却流露出明显的疲惫和颓败。
他见到我,眸中慢慢生出一点神采。
我低着头避过,没有再看他,转身进屋为他到了一盏凉透了的敬亭绿雪。
我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刻意疏远:“陛下请用茶。”
他看也不看我对给他的茶盏,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我,却不语。无尽的沉默将气氛烘托的愈发微妙,像是无声的抗衡。
我咬了咬牙:“圆子和茉云,会如何?”
我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清楚地听见他苦笑了一声,道:“你真的只在意她们吗?”
我没有说话,他顿了顿,笑:“好,好,朕明白了。”
随后他安然落座,把玩着摆在桌边的茶盏,道:“圆子死了。”
“什么?!”我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看他。
他脸上没有一丝温度,冰冷的像是屋檐上堆积的霜雪。但我现在并不在意这些。
“怎……怎么可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不可遏制的发颤,语速不由自主的变得越来越快:“她怎么可能死了?她出宫时还那样不谙世事,她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死了?是齐王杀了她?还是”我顿了顿,看着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段为错,声音一沉:“……您杀了她?”
“不谙世事?”段为错唇角挑起一笑,似讽似叹:“不谙世事的是你,姚凌波。”
“你什么意思?”我一下子没有明白,但好像又被点醒了什么。但我不想去思考,不敢去思考。
“她一开始就是怀有目的的接近你。”
“这我知道,”我想到那个慌慌张张闯入我的视线的圆子,请求我将她调到紫宸宫伺候。原来是指的这件事吗?我缓缓舒一口气:“她的父母……”
“是我指使的。”段为错突然打断我的话,他的声音很大,将正絮絮叨叨的我吓了一跳,把剩下的话也吞回了肚子里。
他的目光中有莫名的愤怒和烦躁,却不再看我的眼睛:“关于圆子的一切,都是我指使的。”
“她一开始接近你,是我让她在你身边监视你。后来她嫁入齐王府,也是为了监视齐王。”
他说得平缓,但一字一句犹如重锤,字字击打在我的心口,疼得我脸色发白。
“那……那薛玉珠难道也是……”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段为错,太可怕了。
“不是,”段为错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可能让她知道……”他似乎欲言又止的摇摇头,继续道:“薛玉珠不过是我棋局上的一颗棋子,她逼迫圆子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计划才能顺利进行。”
“不过,”他看向我,眼中全是心疼和愤懑:“我没想到她竟然敢下手打你!”
他的眼神让我有一瞬间的沉沦,在差点被冲昏了头脑时,我猛然清醒,别过脑袋不看他,冷冷道:“不过打个几板子,总比拿刀架在脖子上好。”
段为错被我说得哑口无言,脸色一白,他艰难开口道:“作皇帝有作皇帝的苦衷,凌波……”
“我知道!”我陡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他的话,我分明是恨他的,但不知为何,此刻即便我努力绷着一张脸,眼泪还是不听使唤的一个劲往下落:“您有您的苦衷,为了你的江山,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我知道这是对的。太过感性和软弱注定不能保住你的皇位,你的山河,我知道……我都知道……”
是啊,我分明什么都知道,为了避免上一世的事情再度发生,我已经尽量回避他的情感,却最终没有骗过自己。他这么做应该是如我所愿,但为什么,我还是这样难过,以至于不由自主的想要退却逃离。
“凌波……”段为错不安的站起了身,眉头紧锁,往我的方向迈了一步。
我赶忙擦干了泪,后退一步道:“所以,圆子是被齐王发现了身份然后被齐王害死了?”
虽然圆子欺骗了我,但我想,我为她梳头时她的开心是真的,送她桃木梳时,她的感激也是真的。她的眼睛不会骗我。
“不,”段为错失落的收回想要伸过来为我擦泪的手:“圆子是出色的间谍,齐皇叔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觉圆子的真实身份。她是自杀的,就在前两天。”
他没有看我的眼睛,道:“她向我汇报完最后的消息,然后当天夜里就自杀了。她最后说她爱上了齐王,她还让我问你一句话。”
我认真的看着段为错的唇,生怕错过一个字。
“她说她对不起你,想问你愿不愿意原谅她。”
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我怕一出声就是止不住的呜咽,凛冽的寒冬中,热泪淌满了面颊。除了不住的点头,我已然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方式来回应圆子最后的道歉。
我只顾着低头擦快要溢出眼眶的一点泪,没注意到段为错几番张口,欲言又止。
末了,他只是叹道:“你肯原谅她就好,我以为你不会原谅。”
若是搁在寻常,当我知道圆子是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我,我肯定不会原谅。但现在我知道,她骨子里啊,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痴痴傻傻、一根筋的小姑娘。她会因为欺骗了我一直内疚,因为忠义可以不顾一切,但她可以为了爱的人、愧的人去死。
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她走得时候没有怀着愧疚就好了,我想。
我忍着又酸又胀的眼睛,缓了好一阵,自觉眼眶不再发红,才抬起脸问:“圆子的尸首,现在在哪?”
“齐皇叔已经命人将她的尸首烧了。”
我还没来得及吃惊愤怒,段为错继续道:“这也是圆子的要求,据说她前一天对齐皇叔说过,死了以后想回家,但路途遥远怕尸身腐臭,化成一抔灰就可以干干净净的回去了。齐皇叔原以为圆子只是说笑,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她就走了。这也就成了她的遗愿。”
虽然我知道他瞒着我的原因,我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埋怨责怪,发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圆子死了?”
段为错抬眸看向我,嘴唇蠕动几下,道:“若我说是怕你伤心,你信吗?”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微微震惊后低下眸,道:“更是因为怕我察觉到事情的真相吧。”
段为错苦笑:“你果真不信。”
听了这话,我不由激动起来,恼怒道:“你让我还怎么信?还像以前那样傻乎乎的守在你身边,任由你拿着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我说着,才停下的泪唰一下子滚落下来:“我原以为你那样保护我就是信任,但没想到,最想杀了我的人不是薛玉珠,而是我一直信任的人!”
“皇宫这么大,皇宫里的人这么多,我除了你一个人都不认识。张喜想害我,宝和妃也总是刁难我……你知道在承明宫的那个晚上我有多害怕吗!”我越说越激动,泪水淌了一脸,妆也花了大半,粉污满面。说到痛苦处甚至打翻了桌上了茶壶,装着冷掉茶水的茶壶一下被拂到地上,“哗啦”一声碎了一地。尖锐的碎瓷片混着蔫巴的几片茶叶,将不大的地方弄得一片狼藉。
或许是我的反应太过激烈,或许是我的话惊到了段为错,他有一瞬的失神,反应过来后他的眼中充满了浓浓的悔意和心疼:“如果我现在道歉,你愿意原谅我吗?”
我看着他望向我的眼神,心底一揪。但最终还是别过头:“你不觉得太晚了吗?”话说完,我有些不忍,想劝他回去彼此冷静,但说出口的话怎么听都像是气话:“我知道,你是帝王,不必对我一个宫女纡尊降贵。你不需要任何理由,可以随时杀了我,是我太小题大做,不知好歹。”
果真,他咬了咬牙,没做声。
我顿了顿,疲惫道:“你是帝王,何必在我这里找不愉快。”说罢,我微微笑了:“现在你可以确定,我不是齐王的间谍了吧?既然如此,你是否可以放我回去了?”
“回去?”
“是,”我看向窗外,没有顾忌他有些惊诧的双目,看着灰白的天:“将我放出皇宫……啊!”
我话没说完,手腕就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死死攥住,仿佛要被捏碎一般。我疼得咬住后齿,看着始作俑者。还没等我发火,他几乎要冒出火光的双眸把我剩下的话吓了回去。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别,想,离,开,我。”
在我的印象里,他连斥责都是清贵的冰冷,或是带笑的冷言,却从没见他这样露骨的愤怒。
我肝胆一颤,下意识躲开他捕食者一般的眼神,偏过脑袋,看着地上狼藉,轻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离开?你一开始的所为所谓都是为了试探我、欺骗我,如今真相水落石出,我只是一个过路人的角色,你也不必再在我面前装作喜欢我的样子。”
我咧着嘴想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那样撩拨一个自己怀疑是细作的人……你其实觉得这样很恶心吧?”
他手松了几分,皱着眉轻声叫着我的名字:“凌波……”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咧着嘴又哭又笑的甩开他攥着我手腕的手:“行了,今后不用伪装了,放了我,也放过你吧!这样大家都好过。”
他的视线好像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我抹着泪,听他丢下一句轻飘飘的“你休想。”,然后是门开启后关闭的声音。
等我抬眼看时,屋子里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这里静得可怕,似乎能听见窗外白雪落地的声响,仿佛一切都是幻觉,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那盏冷茶和地上茶壶渣滓提醒着我,刚才那个人确实来过。
算了,不管能不能出宫,至少明天就能搬出紫宸宫了。
能离他远一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