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院中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
而天喜并没有再看他。视线落到苑中的那数棵虬枝如铁刺,枝头己绽开些青嫩花苞的绿萼梅枝上,她大声道:“我已经决定留在王府,留在小王爷身边。我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蛊惑挟制,这全是我自己的意愿。将军大人和陆师父的教导之恩,容我日后再图报答。将军大人还是请回吧!”声线有抑制不住的微颤,她似乎还想看一看他,然而很快又移开了目光。黑曜石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些东西微闪着,隐在了密密的长睫之后,她转身往里走去。
洛九卿一愣,随即毫不犹豫的欲随了她往里走;然而杜显很快伸手拦住了他。
洛九卿幽眸微微眯起,一只手己扶向了腰间的重剑,杜显忙抢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苑中留守的亲卫们约十来人此时也全围了上来,一个个如临大敌。杜显细长的眸中闪出罕有的焦灼之色,却只能轻声道:“九公子!九公子此一妄动,很明显要落入他人圈套,还请九公子息怒!”执着的按了他的手,杜显面上是不依不饶的神气,却仍是轻声道:“我虽然受命于庆阳王,可是这十余年来,我自问从来没有对不起九公子,还请九公子今日听我一劝,有什么话,公子但可以向小王爷问个明白,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洛九卿冷冷看向他,杜显终是拿开了他握在剑柄上的手,此时松一口气道:“若不然请九公子入内稍候?我估着小王爷马上便要回来了。”看着天喜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洛九卿深遂的幽眸冷冷扫视院中众人一番,片刻后冷笑一声,终是在杜显的带领下,昂首进入了听风苑。
不过是等,他等得;他倒要看看,这王府的人是在弄什么玄虚,为什么只是一夜过去,所有的事情都变了,连傻丫头也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他说出这样冷淡的话来。今日没有弄明白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是断不会离开的。
事实上,昨夜乍一走出庆阳王的府门,看着被王府的小厮们牵出来的乌寰马,他便隐隐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孤单的乌寰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因为没有人乘骑,它反而显出些垂头丧气的样子来。他一路打马狂奔回府,是异于平常的心神不宁。于是几乎只到住处打了个转,他就叫上了陆东峦,打算让他和自己一起再往庆阳王府走一趟。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左曜玉有没有和她说明白,他是决意要带她走了。看着阴惨惨的雪的夜空,他只想到一句话:夜长梦多。
回去的一路,他己想得明白,左曜玉既然已经打算当着许多人的面,也要对她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来,那么他对那傻丫头何曾有怜惜的意思?既然他并不是这样怜香惜玉的人,何以还会想到用那般婉转的方法,一定要用一个女人的存在来告诉她这个事实。这比直接的说他不能接受她,不喜欢他更伤人,不是么?
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还是落入了左曜玉的圈套;而用一天一夜的时间,以左曜玉的手段,以傻丫头对他的痴情爱意,足以改变很多事情;而这即将改变的一切,远远不在他的掌控之内;想到这里,他的内心里莫名的一阵阵发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因而,他的心境就像这雪夜一般幽沉冷寂。
然而就在他们打算再次出门时,正好遇到对面东跨院的郗春久带着一行人熙熙攘攘回府。两相照面,郗春久一反常态,十分热情,力邀他到东跨院再去喝上一杯,说是平时两人见面的时间太少,今日本有机会详叙,然而王府的夜宴上人太多,口舌太杂,他一直没能和洛将军好好的说话喝酒,心下觉得十分遗憾。
眼见得王爷自连河督军己顺利返回,虽然现在仍滞留在景林,然而只要皇上身体好些,他们这同为质子的身份就要结束,返家的日子指日可待,所以两人实在应该好好的互诉衷肠一番。过去种种,显见得都是误会,他们也算是同病相怜。
洛九卿待他是惯常的态度冷淡,一力推辞不就,郗春久己是大笑起来道:“将军刚回府便要出门,可是有什么急事么?”洛九卿却并没有下马的意思,只是收了马鞭,居高看向站在雪地里矮胖的郗春久,冷冷道:“此系家事,无可奉告。”一面便勒了马要另行离开,郗春久却不太顾及身份,扑到前面拦了洛九卿的马头,大声道:“将军且慢!郗某此时拦着将军,实在是有要紧事和将军商量。郗某不客气的说一句,此事关系将军身家性命,还请将军移步东跨院,容郗某细细告知!”
洛九卿勒了马回头看他,随即冷笑一声道:“你说关系我的身家性命?”
郗春久披着黑色氅衣,在雪地里连追了几步,显得极为笨拙,却是带着十分的恳切道:“正是,还请将军信我一次。”
洛九卿在马上昂首大笑道:“若是有人能除掉我,不是正合你们的意么?你会这样好心的来提醒我?这京中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见,我们两家是生死对头;我可不敢承你这样的情!”
郗春久拍着氅衣上被马蹄蹭上的雪泥,亦是陪着笑道:“将军也说了,这不过是外人的看法;我们这两家有什么仇怨,各自心底难道不清楚么?何须得外人言语?”
洛九卿这才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向着郗春久走过几步。郗春久己忙不迭的作了礼道:“事关重大,还请将军移步我那东跨院之内,我好详细的说与将军知道。”
洛九卿和陆东峦互看一眼,又看着郗春久满脸殷勤热切的样子,片刻后傲然一笑道:“也好。我尊父亲之命,在这京中一向谨言慎行,就是为了不惹乱子,能早日回到连河。我倒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嫌我碍了他的眼!”
一行人到东跨院正厅坐了,与洛九卿的住处不同,很快有美貌的侍女奉上热汤手炉,清秀小厮生好炭炉火盆,一时正厅内很快温暖如春。郗春久见洛九卿一幅无心久坐的样子,只得开门见山便道:“我听人说,当日在上京途中刺杀将军的乃是一名黑奴,虽然后来被制住带到上京,然而并没有审出个所以然,但人却被审死了,此事也便不了了之。此事陆西亭大人想必也详细告知了将军;将军心里也明白,真正的刺客己然脱逃,那被捕的黑奴,不过是个替罪之人;而这一切,都是有心人的安排,将军难道不想知道这背后的一切吗?”
洛九卿闻言一愣,沉思片刻道:“我自然想知道一切。但我不明白,为何偏偏是你和我说起此事?”
郗春久大笑道:“我明白将军的意思。将军一向怀疑此事是我郗氏所为,只是没有表现在明面上;但我今日可以向将军说明白,这并非我们所为;若将军一定还要怀疑我,我也只能说,我们郗氏不过是做了那人手中的刀。这其中的内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洛九卿深皱了眉道:“郗公爷此话何意?”
郗春久大笑起来道:“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将军还要装糊涂么?想在此之前,我们两家一南一北,虽说不上多么和睦,倒也绝对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连河一战,为何偏偏要调派我淮南的兵力去支援呢?很明显,我淮南军不惯水战,到连河难免要处处受到拘制;再说完全不同的两支军队混编在一起,无论主将如何识大体,顾大局,下面的人也多有摩擦争执;在这个时候,只要有心之人的煽风点火,便很容易造出兵变的事情来;这样他们就有理由扣押我们为质子,震慑军心,从而对两支军队有绝对的控制权。这一点,想必将军比我看得更明白。”
洛九卿幽眸微动,看向郗春久,片刻微颌首道:“郗公爷此言甚是。”
郗春久冷笑一声道:“明了,这是朝廷的手段;依我看来,这便是庆阳王的意思。皇上病重,太子天资有缺;他正是以自己的手段,将权柄一点点的掌握在自己手中。近一段时间洛将军想必也看得到,连庆阳王的五世子左曜玉,也在京中四处活动,显见得庆阳王府将有大的动作了。我想告诉将军的是,左曜玉此人不可信;当日要杀你的人,正是庆阳王;而在这紧要关头,哪怕左曜玉对你示好,将军还是要谨慎一些的好。”言语中带了些热切,他很希望看到洛九卿对此事的反应。
洛九卿不语,片刻后淡淡道:“朝中大事,洛某驽钝,自觉没有郗公爷这样的见识,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还是要谢谢郗小公爷的教诲,洛某受教了。只是洛某现在有要紧事先行一步,有事情也只能改日再议。”一面便拱手告辞。
郗春久忙站起身来看向洛九卿道:“洛将军想来也是个爽快人,难道还看不出郗某的诚意吗?如今上京城内风云暗涌,郗某不想与将军为敌,所以才说出这样一番肺腑之言,还请将军三思!将军若是信不过郗某,郗某还可以让将军见一个人,这样,将军便会知道在下的诚意。”
洛九卿心下疑惑,郗春久己对着身旁的亲侍吩咐几句,那人立刻去了。郗春久这才又一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将军今天有什么事如此着急,但只要见了此人,将军定会明白我所言非虚。”一面又吩咐侍女添茶换灯。
约摸又过了盏茶时分,就听门外低低的声音道:“爷,人带来了。”门口挟着冷风进来一团黑影,一瞬时似乎将大门都挡了个严实。待那人进得门来,洛九卿才看明白,原来却是个通体漆黑的昆仑奴,身形极为高大,虬结刚硬的头发胡乱的绑在头顶上,竟还穿一身黑羊皮袄,简直是通体漆黑,此时惟剩了黑眸中的眼白在灯光下闪着些冷光。
洛九卿平素沉稳硬冷,此时也不免失态,不由的站起身来道:“他是谁?”
郗春久笑道:“洛小将军可是觉得此人眼熟得很?本来我看这些黑奴皆是一般,分不出他们的面目来,然而此人与那些寻常奴隶不同。他是二十年前先帝御口亲封的西贡国金羽卫——摩列罗,力大无比,善开重弓,亦是那日刺杀将军真正的刺客。”
洛九卿霍然起身,与此同时,手己放在了腰间的重剑之上,郗春久见状立刻捉住他的手道:“将军稍安勿躁。将军与他往日并无仇怨,难道不想知道他刺杀将军的理由吗?”一面又对那刚刚进来的摩列罗道:“摩列将军,洛家小九当日己受了你一箭,你心中的气也该消了些,毕竟冤有头,债有主,他也屈得很,此时大家还是坐下说话吧?”
洛九卿冷静下来,此时重重还剑于鞘,冷哼一声道:“他若是讲得通道理,还会无缘无故的来刺杀我吗?他今天若不说个理由,我也不会白白受了这一箭的!”一面看向那叫摩列罗的昆仑人。摩列罗面上却是毫无情绪,亦是冷冷看他,并不言语。
郗春久哈哈大笑道:“将军果然是个聪明人。其实此事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洛老将军摩下,曾有一队昆仑奴兵士,出了名的骁勇善战,却又温顺听令,乃是对林越一战之后朝廷发往并州的奴兵,最后辗转到了当年的洛老将军麾下。然而十六年前,沂安战乱,昆仑族人眼中天神一般的金羽卫将军摩列罗被困在沂安,生死未卜,于是这一小队昆仑奴兵士竟然第一次不听军令,私自离营,试图到沂安寻找他们的金羽卫将军。”
洛九卿不由啊了一声,郗春久看他一眼道:“此事发生时,将军虽然年幼,想必也有了印象。这些昆仑奴兵士后来被追回,洛铁山将军用刑甚酷,军令如山之下,为首一人被处以军中极刑,另有四名昆仑奴兵士被斩足;而当时的摩列罗并不知道有此一事。十六年后,因着要借他之手刺杀洛小将军,所以有心人将这一段过往告知了摩列罗。摩列罗一怒之下,便趁洛小将军上京途经陈郡落英镇时行了刺杀之事。若硬要他说个道理,只怕也就一句话:父债子偿!”言毕看了一旁的摩列罗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洛九卿心下这才了然,不想原来是父亲年轻时狠戾严酷性格所埋下的祸引。不过若是换了他,他也一样会这样对待不听从军令的士兵,特别是身为奴隶的昆仑奴兵士,这样的刑罚其实算是正常,只是没想到当年的摩列罗竟然还会活着,而且还有了替族人报仇的打算。
想到这里,他己不由的冷笑一声,上下的打量摩列罗一番道:“就算是为族人报仇,也请正大光明的来;这样暗中行刺,难道就是昔年威名赫赫的金羽卫将军所为?这也未免太让人瞧不起了!”
摩列罗闻言大怒道:“臭小子,你说什么?”
洛九卿一愣,盖因为他年纪轻轻己是一军主将,又从来蓄须以示威严老成,还没有谁敢骂他一声小子,此时也未免恼怒道:“你敢骂我?”
摩列罗声若雷吼,大声道:“我骂了你又如何?你的作为难道就正大光明了么?你早就知道是我对你动的手,所以挟持了我女儿在身边,让我投鼠忌器,你这样岂不是更让人看不起?”
洛九卿霍地站起来道:“你胡说些什么!谁挟持过你的女儿?我的身边从来一个女子也没有,就连那次……”话说到这里,他己不由的看向一旁的郗春久,盖因为他记起来,上次替天喜换衣服时,还是陆东峦找这位小公爷要来的侍女,想来郗春久是可以帮自己作证的。
此时站在他身后的陆东峦面上己大大变色,早用肘弯狠狠捅着他的后腰,急切而悄声地道:“九公子,只怕这摩列罗便是她的爹呀!”
洛九卿只觉得此时脑子有些不太好使,竟愣愣地反问一句道:“哪个爹?”
摩列罗气得吹胡子瞪眼,陆东峦又好气又好笑,悄悄附向他耳边道:“还有哪个?天喜的呀!”
洛九卿啊了一声,一时有些滞住,下意识的便要去抚自己颌上的短须,然而摸了个空——粗糙的手指在渐生的胡茬上一抚便过,他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