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县的夏天,满城都是金银花的香味,浓郁而多情的花瓣,双生双谢,花期短暂,花开盛夏,孤单而唯美。
一家幼儿园里,一个身材微胖的阿姨,正笑眯眯地跟孩子们玩闹着。
“林阿姨,我们来玩捉迷藏呀。”
“林阿姨,我要抱抱。”
“林阿姨,给我们唱歌。”
……
充满天真的孩童语音,叽叽喳喳地像小麻雀,围着那个穿黑色裙子的妇女,妇女脸上笑容可掬。
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笔直的身影,身影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们玩闹,并不打扰。林雁疑惑地看着那个年轻人款款走来。
“先生,请问您是?”
“林姨,我是寒夕。”男人轻轻笑了一下。
“寒夕啊——”林雁有点受宠若惊,拉过郁寒夕,左瞧又看,连忙让他坐下来,手脚麻利地泡茶递过去,“喝茶喝茶,好多年没见着了。你这孩子,长得一表人才,林姨差点认不出来了。”
郁寒夕谦卑有礼地点头。
简洁干净的办公室,桌上还放着她和戚无莜的合照,男人看着照片上那张笑得无忧无虑的脸,不禁有几分晃神。
“您……过的可还好?”试探的语气,并不自然的问候,有几分生疏。
“哎呀,还不就那样嘛,还凑合,凑合,现在在这家幼儿园打着零工,就当打发时间。”
林雁没听出语气中的隔阂,笑眯眯地端详着郁寒夕,这么多年不见,这孩子越来越出息了。
“小七,她……怎么样?”
小七?林雁思忖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郁寒夕对戚无莜的称呼,那时候热播电视剧《天外飞仙》,戚无莜很喜欢里面的女主角小七,刚好她的名字也有个戚字,她闹着郁寒夕喊她小七,一来二去,林雁都听顺耳了,只是不知道,他还一直记着。
“你说莜莜啊,她过得还不错,听说交了男朋友,就这一两年,打算结婚,”
林雁有点心虚地说着,他和自己女儿的事,她这个当妈的,林林总总也知道不少,既然分开是戚无莜的想法,她无条件地支持自己女儿。
闷热的空气,压抑地让人难受。
过得还不错么。
交了男朋友啊
这一两年,打算结婚了。
原来是这样。
男人久久地不说话,抿着嘴唇猜不透想法,脸色平静而沉默。林雁暗自打量他,心里叹了一口气。
终是有缘无分。
多好的孩子啊,只是自家没有这个福气。
“我能问下她的联系方式吗?”几乎是恳请的语气,他的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真挚,一直忍着不去调查她,就是避免被她知道了反感。今天特意抽出时间来她家,不过想证实,她过得很好。
她换了号码,一年前的事情,这一年多来,他在无数个黑夜,想起她的脸,只觉得中了她的毒,不会死,只是慢慢地折磨他,消得人憔悴。
“这个……”林雁有点为难,她搓着手,在屋里踱着步子。
“为难的话,您打电话,我听听她的声音就可以。”最大的退步,近乎卑微,低沉的声音,林雁迎上他坚持的眼神,终是重重地点头,无奈道:“好吧……”
爱若有输赢,我肯定永远赢不了你。
因为从爱上你开始,我就输得一无所有。
盛夏的蝉鸣响彻在窗外,扰乱着人的神经,犹记得当初见她还是下雪天。一年光阴,弹指之间,他和她隔开第二个下雪天,已转到第三年头的盛夏。
一年多的时光,跑得没有踪影。
他这一年多在商场崭露头角,很快成为继父亲之后的一条巨鳄,口碑无数,应酬无数,他却越来越不快乐。荣誉和财富越多,他的心理越空虚。
他最终的目标只有一个,夏氏集团。
他布局,深入调查,手上已有大把夏氏集团官商勾结,贩卖枪支毒.品,挪用公款赌博,洗黑钱的证据,等的就是一个时机,彻底扳倒夏氏,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他,输不起。
电话在响了几声后,一个糯米般的声音,软软地传来。
“妈——又给我打电话,想我了吗?国际长途很贵耶,我打过去好不好——”
“莜莜,没事,妈妈就是跟你唠唠家常啊,上回你说的那个洗发水好不好用,给妈也带一瓶。”
“昨天不是问过了吗?”
“哎哟,你看我这记性,那你那双鞋子,扔掉没有,上回不是说出去玩磨脚吗,别心疼钱……”
“这个也说过啦……妈,你怎么了,怪怪的。”
“小七……”
所有的声音,被那两个字黑洞般的字吸了进去,漫长的时间里,那个声音像谁的幻听,戚无莜握着电话一动不动,心想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林雁这边开的免提,她紧张地额头冒汗,没有经过女儿同意,就打这样的电话,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小七,是我。”
再次响起的男声,证实了心中所想,真的是他!他在自己家,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他去X县干什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妈妈有没有怎么样?她现在心里乱得一塌糊涂,偏偏不敢问什么话。
“怎么了?表情那么奇怪。”夏青崇扑过来,抢过她手中的电话,夸张地喊了一句,“妈——”
慌忙抢回电话,捂住他的声音,将他推搡出门,电话这头,男人的脸色已经冷得像块冰。
已经这么亲密了么?
她的母亲,他喊妈。
心中压抑着熊熊的怒火和灼痛,偏又无计可施。
抢回电话,两人沉默无言,戚无莜敲了两下话筒,示意她在听,郁寒夕回她两下,示意他还在。
疼痛爬满全身血管,女子的呼吸声,男人的沉默,像隔了一个世纪的银河。
曾经他们吵架,又都不服输,打通电话,就会用这种方式对话,很幼稚,却很有效,不出三天,两人必定和好。
林雁摇摇头,叹息着出去了,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两。
“你……应该很幸福吧?”
沉默。
“我很好啊,吃得好玩得好,还长了不少见识,世界这么大,我想继续去看看,玩得都不想回来啦。嘿嘿。”
还是沉默。
“我没有去参加你的婚礼,很抱歉,不过你现在应该不介意了吧,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和夏青崇在交往,我们很好。呐,不要这么小气,你也祝福我吧。”
依然沉默,只是在听到那个男人名字的时候,眉头紧皱。
一直听不到回答,戚无莜以为信号不好,或者他根本不屑听,也许他找妈妈是有其他事吧。
“那个,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就先挂断了,拜拜。”
怕再也撑不下去,说着这些违心的话,她只想按下通话结束,里面传来清脆的两声敲击声,伴随着一句寒气四溢的话,“我不会祝福你,永不。”
那个声音像一个恶毒的诅咒,在她耳边萦绕不去。
放下电话,她才感觉手心都是汗,竟然这么紧张。
男人听着那不间断的嘟嘟声,迟迟不放下电话,确信那边再不会响起她的声音,他开始往外走。
林雁买了菜和水果回来,看到郁寒夕出门,一把拖住他,“吃完饭再回去,林姨的手艺,你好多年没尝到了……”
脸上是和煦的笑容,本想推脱,却被热情地分配到厨房洗菜择菜。
原来,刻在心里的感觉,是不会骗人的。
他如此贪恋,和她有关的一切。
……
“怎么了?和你妈打完电话就魂不守舍的,被骂啦?”夏青崇戳着她的脑门,逗着她。
女子忽然扑进他的怀里,像会失去什么,紧紧抱着他。觉察到她不对劲,夏青崇收起嬉笑,俯身望着她,“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是郁寒夕的电话,他在我家。”
听到那个许久不被提起的名字,夏青崇手腕一紧,眉间是复杂的神色,他轻轻搂紧她,安慰地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不就一个电话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在乎。”
真的,不用在乎吗?
为什么,他心里的慌乱,比她更甚。走到天涯海角,也跳不出心圈。
这几天,戚无莜有点心不在焉,不是炒菜忘放盐,就是把淀粉当成糖,夏青崇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知道她在怕什么。
郁寒夕一直调查夏氏内部腐败的事,动用多方力量让夏松落马。夏松本就身体不好,在多重打击下,住进了医院。
夏青崇接到消息,正在游泳池游泳,他不想让戚无莜担心,借口公司要谈一项合作,匆匆回国处理夏氏的烂摊子。
戚无莜不安地送别他,心里总感觉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夏青崇回国后,她一个人常常去海边走,她看着墙上那两副面具,陷入沉思。
这一年多以来,他和她,是不是就是两个面具人?
她以为她忘了郁寒夕,他装作接受她忘了郁寒夕,那些不肯去触碰的,是害怕去证实。
吃过晚饭,她像往常一样,去海边散步。远远看见一对老夫妻,手牵着手,在夕阳下并肩走着,他们身后,跟着一只萨摩耶。
老奶奶的头发被风吹乱了,老爷爷停下来,十指为梳给她梳理好,再取下她头上的夹子,重新别好,趁机吻了她一口。
两个人牙齿都差不多掉光了,相视而笑。老奶奶满头白发,脸上闪过少女般的娇羞,老爷爷继续牵着她往前走,沙滩上是一长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那只萨摩耶,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有时候去追那潮起潮落的海水,有时候去追那草丛边的蝴蝶,两人一狗,渐渐走出她的视野……
戚无莜就那样呆呆地望着他们,忘记了继续走,待回过神来,满脸都是晶莹的泪水。
“郁寒夕,你会爱我多久?”
“爱到爱不动的那一天。”
“呃,原来你这么肉麻呀。”
“我只是喜欢说实话。”
“那你呢,你会爱我一生一世吗?”
“当然会啊——”
“真的?”
“哈哈,骗你的。每次都上当,一点都不浪漫。”
一点都不浪漫吗?为什么那些说过的玩笑话,你全都当了真,而我,总是落荒而逃。
夕阳的光倾泻在宁静的海面上,黄昏中的大海温柔恬静,海浪轻轻涌动,像在吐诉着流传千古的故事。
你不愿祝福我,我却会用我一生去祝福你。
女子脱下水晶凉鞋,提在手里,踩着一长串那两个老人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认真地走在脚印模子里,缓缓向夕阳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