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做不到,并且心安理得地不去做,这是一个人道德水平达到极致的表现。人既然没有办法、没有力量改变命运的安排,那么人就应当以一种自然的、泰然自若的态度听从于命运的安排。
在庄子看来,一个人知命,“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在命运面前,既不违抗,也不怨愤,既不颓废,也不胡作非为,而是以一种达观的、恬然的态度,以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来对待自己所遭受的一切,这正是精神修养达到极致的表现。
庄子在《德充符》篇里讲到一个具体的人,这个人叫申徒嘉。申徒嘉是一位断了脚的人。
古代的人断脚,并不是天生脚有问题,更多的是被人砍了脚。在庄子的时代,还实行一种肉刑的制度。一个人犯了罪,根据情况通过毁伤其身体来对犯人给予惩罚。有割耳朵的,称为刵刑;有割鼻子的,称为劓刑;有剁脚的,称为刖刑。
申徒嘉是一位受了刖刑的人,他和郑国当时的执政大夫子产同时拜一个叫伯昏无人的人为师。子产看不起申徒嘉,认为申徒嘉是一个受过刑罚的人,羞于与申徒嘉为伍。所以子产就对申徒嘉说,我们两个人不要在一起。如果遇在一起,要么你走,要么我走。第二天,申徒嘉还是和子产又碰面了。子产说:我昨天不是告诉你了,我们两个人以后不要在一起。要么你在,要么我在;我要在,你就不要在;你要在,我就不在。现在是你走呢?还是我走呢?要么你在,我走行不行?
子产当时说这番话,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申徒嘉申辩说:“在先生门下,大家都是一样的,你不要总以为你是什么执政大夫。”子产更生气了,他说:“你呀!你看看你自己,你是什么人,你是一个刑余之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这实际上是在揭人的短,实际上是对人的一种侮辱。但申徒嘉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他语气平和地说: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为自己的错误做种种辩解,这是很普遍的,甚至也是很正常的。不为自己的错误做任何辩解,被剁了脚,也没有任何话可说,觉得自己的脚甚至本来就不该存在,觉得这一切都是没有任何办法的,都是人力所不可违抗的,这样的人是非常少的。知道这一切都是人力所不可避免的,并且能够以非常安然的态度面对这一切,只有道德水平达到极致的人才可以做到。大家都笑话我没有脚,认为我是一个犯了罪的人,看不起我。开始我也感到愤愤不平。后来我来到了老师这里,慢慢地我没有这种感觉了。这可能是老师的恩德感化了我。我拜老师为师已经有十九年了,老师从来没有发现我是一个没有脚的人。你和我同学于老师门下,我们只是一种精神上的交往与交流,而你却总是对我的形体耿耿于怀,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子产听了申徒嘉的这番话,才发现申徒嘉这个人真的了不起,原来真的是太小看他了。
申徒嘉的回答确实非常有见地。人世间有很多可恨可怪之事,也有很多不平不公之事。对于这种事,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感到气愤,我们每个人可能会为自己的过错,做种种的辩解,认为自己不该受到这样那样的处罚。虽然受到某种处罚,但却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这样的人真的非常少。子产虽然身为执政大夫,但是他的精神境界并不高。申徒嘉虽然是一个形残之人,但却能够对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泰然处之。能够做到这一切,这是很了不起的。
庄子对待命运就是这样一种态度,就是通过申徒嘉所表现出来的这样一种态度,在命运面前表现出一种超然的达观的态度。
庄子对待天命的这样一种态度,常常被人当做安命无为,被当做消极顺世,甚至被认为是自欺欺人。这种观点是有问题的。
庄子为什么要对天命持这样一种态度?因为在庄子看来,以这种达观的态度对待一切,才能够保守心灵的宁静、淡泊与自由。而保守心灵的宁静、淡泊与自由,是庄子的人生追求。庄子把保守人心灵的宁静、淡泊与自由,看得比其他的一切都更为珍贵。
庄子在《大宗师》篇讲道: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
一个人能够得到什么,后来又失掉了什么,这都不是人力所可以左右的。一个人在得失面前,应当保持一种自然的、达观的态度,应当以自然的达观的态度对待自己所得到的一切、所失去的一切、所遭受的一切。只有这样,才能保守心灵的宁静、淡泊与自由。
心灵为什么不自由?为什么不宁静?在庄子看来,是因为“物有结之”。因为人的心里有问题,有障碍,因为人的心里有妨碍人自由、宁静的东西存在,因为有一个外在的东西控制着人,约束着人。
这个外在的东西是什么?在庄子看来就是外在之物。这一外在之物,从积极的意义上来讲,就是功名利禄之类的东西;从消极的意义上来讲,就是对于命运的恐惧与担忧。
心灵的宁静与自由,是庄子哲学所追求的精神生活,也是庄子天命论的立足点。如果不把庄子的天命论与庄子的人生追求联系起来,那么,就不可能理解庄子,就不可能理解庄子的天命论,就不可能理解庄子为什么会以这样一种态度对待命运。
法国思想家卢梭说过一句话,“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庄子追求人的精神自由,但庄子也承认人时刻不在枷锁之中。这种枷锁既有外在因素,也有内在因素。外在因素就是各种外部条件对于人的制约,内在因素就是对于功名利禄的渴望与追求,以及对于危险、命运、死亡的恐惧。
外部条件是客观存在的,外在因素是人所无能为力的。而对于内在因素,对于功名利禄,庄子认为,应当采取一种超越的态度。所以,庄子主张“游心”。“游心”就是要超越功名利禄对于人的控制。对于天命,庄子认为,应当采取一种安然处之的态度。“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在命运面前既然无可奈何,也就是承认现实人生的不自由。承认其不自由,而又不安心于不自由,不以这种不自由为满足,这就是庄子的痛苦所在。
人本来是自由的,但现实的人却不自由;人本来是自然的,但现实的人却不自然。承认人的不自由,而又不安心于这种不自由,认为自由与必然之间存在着一种紧张,这并不是庄子哲学的深刻之处。庄子哲学的深刻之处,在于他所采取的达到自由的途径,正是以对于不自由的认可为基本前提的。承认不自由,变成了达到自由的基本前提,变成了达到自由的基本途径。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里的“安”字是值得玩味的。既不可奈何,而后方能安然处之;既已安然处之,则心灵的威压、恐惧、担忧,也随之顿然而释;心灵的威压、恐惧、担忧既已不复存在,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人的精神的自由、恬淡与宁静。
所以,以不可奈何的态度对待命运,不是一种颓废的表现,也不是一种无为的表现,而是“德之至”的表现,是精神修养达到极致的表现。
儒家、道家、佛教,都讲命运,但对于命运的态度有所不同。
佛教认为人是有命的。佛教讲轮回。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都可以对你的现在、将来产生影响。佛教对于命运的理解就是因果报应,一个人做好事会有善报,做坏事也会有恶报,所以一个人应当为善,不应当为恶,为恶必然有报应。劝导一个人做好事、善事,不做坏事、恶事,这是佛教的理论。一个人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只要努力去做就行了。
儒家也认为人是有命的。儒家讲知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孔子讲自己“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是成为君子的一个前提条件。但是,君子之所以为君子,是要成就一番事业的。在成就一番事业的过程中,有得也有失,还会有挫折、危厄、困难。在困难面前,在遭受危厄的情况下,一个人应当保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孔子认为应当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我知道我现在做不到,也做不好,但是我却不能放弃。所以,孔子讲“君子固穷”。君子在穷困的时候、在身处困境的条件下,还应该坚守自己的志向,不放弃自己的追求。
要做到这一点,其实也不难。子贡就曾经问孔子:“伯夷、叔齐,何人也?”孔子回答说:“古之贤人也。”子贡接着问:“怨乎?”孔子回答说:“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不怨天,也不可以怨天。伯夷、叔齐是要成为君子的,后来饿死在首阳山下。他们不怨别人,也不恨别人。他们觉得这一切是无法逃避的,既然是无法逃避的,那还有什么怨言?“求仁而得仁,又何怨?”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管处逆、处顺,不管穷达贫富,一如既往地按照自己的意愿、理想去做,这就是儒家对待命运的态度。
道家则不同。庄子于知命之外,只教人安命,教人“安时而处顺”。我知道我做不到,我知道我做不到我就不做,我心安理得的不做。表面看来,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是消极以至颓废的。然而,庄子所倡导的是一种精神,是一种追求心灵自由的精神。庄子所突出的是人对于现实世界的超越。在儒家看来,知其不可亦当为之;而在道家看来,知其不可而为之,即是“疲役”,是“芒”。《齐物论》讲:“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所以,庄子所倡导的人生境界,也许比孔子所倡导的人生境界更高迈,也更难以到达。因为不管处逆处顺,都一如既往,积极进取,这并非一件难事。而对于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对于功名利禄、穷达荣辱,均能采取超越的立场,采取达观的态度,以一种放得下的胸怀对待一切,得而不喜,丧而不忧。“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庄子?齐物论》),“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庄子?天地》),以精神的自由为最高追求,却是一般人士所难以做到的。
庄子所倡导的精神,正是这样一种精神,表面看来,是一种消极的精神,实际上是一种超越的精神,实际上是对于功名利禄、穷达荣辱、生死存亡一种超越的态度,实际上是为了保持心灵的自由、宁静与淡泊,实际上是为了追求一种自然、自在、自由、自性的精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