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还讲了一个故事:丽姬是晋国国君的夫人。丽姬出嫁的时候,又是哭,又是闹。出嫁之后,成了晋国国君的夫人,整天吃好的、穿好的,享尽人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忽然有一天,想起自己出嫁时的情景,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哭,甚至为自己当时的哭而感到后悔。庄子接着讲:“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我怎么能够知道,等人死了以后,也许很后悔当时为什么要那样追求长生呢?
在庄子看来,我们每个人总是怕死,总是希望自己活得长久一些,哪怕多活一天,甚至希望自己长寿。但是死后我们会发现这种想法是非常可笑的。
3. 生劳而死息
在庄子看来,有生必有死,死与生之间的关系,就像昼夜之间的交替一样,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现象。另一方面,在庄子看来,人活在世界上,本来是很劳苦的,人生就是一场苦役。人生既然是一场苦役,那么,死亡对于人来讲,就是应该得到的休息。
《大宗师》篇讲: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这里的“大块”,指的就是道。一个人自从有了生命,开始劳作,就不停地奔波,只有到年老了,走不动了,才可以得到休息。但年老的时候百病缠身,也是非常痛苦的事。真正的休息,真正能够得到解脱的,就是死。只有死,才可以使人摆脱痛苦,才可以使人解除劳累,才可以使人彻底放松,才可以使人得到真正的休息。
《至乐》篇讲: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
一个人到了年老的时候,百病缠身,非常痛苦,但是想死又死不了。其实一个人想死的时候死不了,并不比想活的时候活不了更好受。因为那个时候,生命对他来讲就是一种磨难,就是一种痛苦,早一点离开这个世界,实际上是一种解脱。
《列子?天瑞》篇讲,“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
在孔子看来,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能够休息呢?我们不能休息,我们也无法休息,我们只能向前走,持续不断地向前走。当我们老了,走不动了,终于有一天,当死亡临近的时候,我们也许觉得这并不是一件不值得欢迎的事。这一天终于来了,终于可以放松了,终于可以彻底休息了。
《论语?泰伯》讲,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提心吊胆,我们总是怕这怕那,怕自己把事情没有做好,怕自己犯错误。只是到了临死的时候,我们终于可以放开手脚,终于可以不再提心吊胆,终于什么都可以做,或者说,什么都可以不做。死是一种结局,是一种最后的结果。
庄子在《至乐》篇里讲了一个故事。庄子在楚国,有一天,在一片空地上忽然发现一个髑髅,庄子就用马鞭指着这个髑髅,发了一通感慨:你是怎么死的呀?是不是你原来是一个国王,或是一个王子,后来你的国家灭亡了,你被人砍死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羞愧而死的?你是不是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受冻挨饿而死的?你是不是阳寿已尽而死的?讲完这些话以后,庄子就在这个髑髅旁边躺下睡着了。睡着以后,庄子做了一个梦。在梦中,那个髑髅向庄子说: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所问的那些问题,都是你们活着的人才有的问题,你所讲的那些痛苦,都是活人才有的痛苦。对于一个死人而言,根本就没有这些事,根本就没有这些痛苦。我现在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都不想,没有什么人管我,我也不需要管任何人。这里的乐趣对你说你也难于理解,反正比当国王还要好。
庄子听了以后不相信,对髑髅说:如果我有能力,我现在重新让你的骨头上长出肉来,再把你的妻子儿女,都归还给你,把你的亲戚、朋友、邻里,都归还给你,你要不要?这个髑髅听了以后,挺害怕的样子,赶紧说:我现在这种状态挺好的,我为什么要再活在人世间,我为什么要在人世间再活一世呢?
《淮南子?俶真训》讲:
始吾未生之时,焉知生之乐也?今吾未死,又焉知死之不乐也?
一个人还没有生,不知道人生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一个人没有死,当然也不知道死后的状态是什么。
我们普通人对于死亡的理解,也许就是以活人的眼光来看待死亡,认为死亡是可怕的,是可悲的,是可哀的。岂不知人生中有那么多的忧患,有那么多的苦难,而死后什么样的忧患和苦难都没有,死不仅是一种解脱,而且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生活在一个苦难的时代,是不幸的;生活在一个祥和的时代,也并非就是幸事。人世间有苦难也有欢乐,但对于普通人而言,欢乐并不比苦难更多。欢乐总是暂时的,而痛苦却是延续的;欢乐往往只存在于对过去的回忆之中,而痛苦却总是弥留在现在,散布于方方面面,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所以,痛苦总是比欢乐更为深切、更为悠长,也更为难以忘怀。
人生必然伴随着痛苦。问题也许不是如何摆脱痛苦,而是如何在痛苦中生活,如何在痛苦中思考,如何在痛苦中寻求生活的真谛,领会生命的意义。
既然人生是痛苦的,那么,可不可以通过自我解决来结束这种痛苦?不能!人没有这样的权力,一个人永远没有这种权力。人对于自己的生命,从来不具有所有权。你的生命并不属于你自己,你的生命属于缔造你的人,属于一个造物主。我们每个人对于自己的生命,只具有使用权,而不具有所有权。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自愿的,而是被迫的,完全偶然的。一个人不是想生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当然也不能想死就可以死。
人永远不要问自己为什么活着。人为什么活着?这是一个虚假的问题。因为不是我们想好了为什么活,我们才开始生活,而是当我们一个人还没有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已经活着。所以,问题不是人为什么活着,而是人如何活着,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问题不是人如何摆脱痛苦,而是人如何在痛苦中生存。
人只有一死,死了就再也不能活了。如何面对死,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人都会死,人也只有一死。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以作假,只有一件事情不能作假,这件事情就是死。死对人是一种考验,是对人一次真正的考验。一个人的道德情操、精神境界,在死亡面前,表现得最为强烈,也最为直接。
在庄子看来,人在天地之间,不过是天地间普通的一物。从作为天地间普通一物而言,人的生与死,本来并没有多大的差异。《淮南子?精神训》讲过一句话,这句话其实很震撼。“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土”。人活着的时候,有七尺之形;死了以后,有那么一棺之土。人在天地之间就占有这么大的位置。当一个人想到这些的时候,他真应当有一种放得下的精神和气度。
庄子何以要对死持这样一种纯自然的态度?老子讲:“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人之所以有大患,之所以患得患失,在于人把自身的利益看得过于珍重,人们往往以利害观念来对待一切。把自身利益看得过于珍重,以利害观念来对待一切,只能对人的精神造成很大的威压。
庄子追求精神的自由自在,所以反对用利害观念来对待一切。而利害之中,最为重大者,莫过于生死。《齐物论》讲:“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能够外生死,当然能够外一切。能够将生死置之度外,当然不为世俗的功名利禄所动。不为世俗功名利禄所动,自然解除了精神上的压力而使其得以解脱。
庄子从不畏惧死,也不拒绝死。因为拒绝死是不可能的,而畏惧死则使心灵遭受严重的压迫而不自由,从而使人不能更好地生活。庄子真正追求的,只是精神的自由与自在以及心性的宁静与淡泊。庄子对于生死所持的独特态度,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的。庄子对于生死的态度,实际上表明着一种精神追求,一种对于自由、自在、恬淡的精神追求,庄子张扬的实际上是一种生活,一种自由而又淡泊的精神生活。
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告诫人们:“你要习惯于相信死亡是一件和我们不相干的事……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伊壁鸠鲁的用意在于消除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庄子的用意也在于消除死亡对于人所造成的心理压力。
虽然庄子也讲养生,但庄子讲养生和一般所谓养生有很大的不同。一般讲养生,都是为了追求长寿。庄子并不追求长寿,庄子只追求更好地活着。
庄子强调人应当自然、自在、自由、自性地活着。在庄子看来,妨碍人自由、自在生活的有几个方面的因素:一是对于功名利禄的追求,二是对于命运的担忧,三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对于这一切,庄子认为应当采取超越的态度,应当具有一种放得下的精神。
庄子关于人性、人生、天命、生死的理论,是相互关联的一个整体,这些理论是与庄子的人生追求联系在一起的。庄子追求的人生就是自然、自在、自由、自性的人生。不把庄子的天命论和生死论与他的人生追求联系起来,就不可能理解庄子。